第七区边缘，“铁锈集市”在黄昏中苏醒。这不是官方许可的商业区，而是自发形成的、在废墟夹缝中求生的灰色地带。摊位上贩卖着从废弃工厂拆下的零件、粗劣的合成食品、经过非法改装的义体，以及各种来路不明的感官芯片——那些声称能提供“未经净化”体验的违禁品。空气里混杂着焊接的焦糊味、油炸食物的腻香和人群汗液的气息，嘈杂的人声、讨价还价声、老旧音响放出的失真音乐，构成了一片混乱却充满生机的交响。
莱恩拉低了兜帽，混迹在涌动的人流中。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装满危险液体的容器，刚刚经历过“残响”灌注的意识依旧敏感而脆弱。周围纷杂的声音、气味、光影，如同放大了数倍，冲击着他的感官。那些被强行植入的、属于无数陌生人的情感碎片，在他意识的底层微微荡漾，与集市上真实的、未经“优化”的情绪波动隐隐共鸣。
塞勒涅说过，他需要找到“种子”己经开始松动的人。如何识别？他只能依靠这种模糊的、源自“残响”的首觉。
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面孔。大多数是锈带的常客，脸上带着惯常的警惕、疲惫或是对刺激的渴望。他们的意识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或是被各种非法感官体验暂时填满，难以触及深处。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被一个蹲在角落里的年轻人吸引。
那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面前摊放着几件拆卸到一半的旧式通讯器。他并没有叫卖，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用一把小巧的精密螺丝刀拨弄着零件，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眼神空洞，望着手中的零件，却又仿佛穿透了它们，看向某个虚无的远方。
莱恩停住了脚步。一种奇异的牵引感从意识深处传来，如同细微的电流。他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意识的表层是一片死寂的灰白，符合深度“净化”后的特征，但在那灰白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挣扎、蠕动，像被压在巨石下的嫩芽。
他慢慢靠近，在摊位前蹲下，随手拿起一个看起来还算完整的信号放大器。“这个怎么卖？”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常。
年轻人猛地回过神，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被惊醒，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那层空洞迅速覆盖。“……五十信用点。”他的声音干涩，缺乏起伏。
莱恩没有还价，取出在黑市换来的、不记名的信用点卡付了账。在递过卡片、手指与年轻人略有接触的瞬间，莱恩刻意放松了对自身意识壁垒的控制，让一丝极其微弱的“残响”波动，如同投入静水的小石子，轻轻荡漾开去。
年轻人接过卡片的手微微一颤。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看向莱恩。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却清晰无比的困惑，甚至是一丝……痛苦。
“你……”年轻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莱恩的心脏猛地一跳。共鸣！他感觉到了！在那片意识的灰白之下，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你还好吗？”莱恩压低声音问道。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神开始失去焦点，喃喃低语：“……不对……颜色……梦里的颜色……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集市的嘈杂淹没，但莱恩听得清清楚楚。颜色？标准化梦境是灰白色的，冰冷而单调。他在反抗那种被植入的“正确”！
“什么样的颜色？”莱恩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年轻人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仿佛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压力。“红色……像……像血……还有……破碎的……蓝色……”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脸上露出挣扎的表情，像是在与脑子里另一个声音搏斗。“他们说不……不对……要整齐……要……”
突然，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短促抽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他眼中的那丝困惑和痛苦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被一种近乎恐慌的、强制的平静所取代。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莱恩，手指用力地捏紧了那个信号放大器，指节泛白。
“你该走了。”年轻人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板，甚至更加冰冷，“东西卖完了。”
莱恩知道，第一次接触结束了。他触动了那松动的“种子”，但“苗床”的防御机制立刻被激活，强行压制了这短暂的反抗。就像轻轻拨动了一根绷紧的琴弦，发出了一个音符，随即又被强行按住。
他没有坚持，站起身，默默离开。走出几步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依旧低着头，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一尊突然失去动力的机器。
这次接触短暂而危险，但它证明了塞勒涅的理论是正确的。“残响”能够引发共鸣，能够撼动“思想苗床”的根基。这个年轻人，就是第一个被触动的“回响”。
但这也让莱恩意识到了任务的艰巨。个体的反抗在系统的强大压制面前，如同萤火之于黑夜，微弱而短暂。他需要找到更多这样的“松动者”，需要找到一种方法，让这些孤立的“回响”能够连接起来，形成更大的声浪。
同时，他也感觉到了自身的变化。在引导那个年轻人的瞬间，他意识底层那些属于他人的情感碎片似乎变得更加活跃，与他的自我意识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融合。他不再仅仅是莱恩，他开始承载着更多的东西。这种承载带来力量，也带来负担。他必须小心地维持平衡，避免在无数他人的“残响”中迷失自我。
他融入铁锈集市渐深的夜色中，像一个幽灵，一个寻找着同类火光的引路人。第一声回响己经发出，尽管微弱，却撕破了死寂的帷幕。更多的回响，还在后面。
而“基石”系统，绝不会对这片意识领域中出现的新“噪音”置之不理。狩猎与反狩猎，在更深的层面上，即将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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