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是冰冷迟钝的锉刀，反复刮擦着莱恩的皮肤。每吸进一口混杂着铁锈、尘土和酸蚀气息的空气，肺叶都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左腿的伤势在泥泞跋涉中不断被牵扯，从最初的锐痛演变成一种深入骨髓的、持续不断的钝痛，拖慢了他的每一步。
前方的身影——那个穿着兽皮油布斗篷的猎人——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在雨幕和废墟间穿行。他的步伐稳健而高效，对地形熟悉得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总能找到相对坚实或有掩护的路径。他没有回头，没有催促，但那毫不迟疑向前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莱恩咬紧牙关，汗水混着雨水从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他强迫自己跟上，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迈步都当成对身后那个正在崩塌的第七区、对那片意识被抹平的虚无的无声抗争。他必须活下去，至少，要弄明白自己为何而活。
他们行进了大约半小时，周围的废墟形态开始发生变化。不再是随意崩塌的混凝土和扭曲钢筋，而是出现了更多人为整理的痕迹——金属碎片被堆叠成矮墙，锈蚀的车辆外壳被改造成了简陋的掩体，一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粗糙的陷阱设置：用钢丝绳绊发的警报器，或者隐藏在瓦砾下的、削尖的金属刺。
他们进入了一个被半圈坍塌的高层建筑骨架环绕的相对“干净”区域。中央空地上，几个用厚实防雨布和金属板搭建的简陋棚屋簇拥着一个仍在冒着微弱烟雾的、用旧油桶改造的火塘。火塘旁，或坐或站着几个人，大多和引领莱恩的猎人一样，穿着拼凑的、适应废土环境的衣物，脸上带着风霜和警惕刻下的痕迹。他们手中擦拭着武器，或是处理着某种小型变异动物的皮毛。
当莱恩一瘸一拐地跟着猎人出现在空地边缘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那目光里没有欢迎，只有审视、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就像在看一件被冲上岸的、来历不明的垃圾。
引领莱恩的猎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掀开兜帽，取下呼吸器，露出一张被晒成古铜色、棱角分明的脸。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短发，下颌线条硬朗，一道浅疤从眉骨斜划至颧骨。他的眼神是那种见惯了生死后的淡漠，此刻正毫无波澜地看着棚屋方向一个正在火塘边打磨匕首的老者。
“里昂，”老者抬起头，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金属。他看起来年纪更大，脸上皱纹深深刻入，但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鹰隼般扫过莱恩，“捡到什么了？看着不像附近的‘耗子’。”
被称为里昂的猎人朝莱恩偏了偏头，“废墟边缘，被‘清道夫’盯上了。从‘上面’掉下来的。”他言简意赅，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上面”这个词，让空地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滞。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莱恩身上，这一次，审视中多了明显的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混合着厌恶与某种隐秘的忌惮。
老者放下匕首，缓缓站起身，走到莱恩面前。他比莱恩矮半个头，但那股久经沙场的气势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铁砧’避难所，我是卡尔。”他自我介绍，但更像是一种宣告领地，“小子，从那个铁罐头里爬出来，感觉如何？”
莱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雨水流进嘴角，带着苦涩的味道。“……需要水。”他声音沙哑地避开了问题，这是他目前最迫切的需求。
卡尔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鹰眼似乎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里去。最终，他朝火塘边一个年轻些、脸上带着雀斑的女人扬了扬下巴：“艾拉，给他点喝的。”
叫艾拉的女人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个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膀胱制成的水袋，扔给莱恩。莱恩接过，拔掉塞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水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但没有明显的污染物气息。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仰头贪婪地灌了几大口。冰冷的水流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火烧火燎的干渴，却也让他因为寒冷而打了个哆嗦。
“现在，”卡尔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容置疑，“说说你。名字，来历，为什么‘清道夫’会对你感兴趣？别撒谎，小子，在废土上，一个来路不明的‘上面人’，比辐射鬣狗更不受欢迎。”
莱恩放下水袋，感受着周围毫不掩饰的敌意。他知道，接下来的回答至关重要，可能决定他是被接纳，还是被驱逐，甚至……被处理掉。
“莱恩。”他报上名字，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我……曾是第七区‘记忆净化中心’的技术员。”
“记忆净化？”旁边一个正在擦拭着脉冲步枪零件的大汉嗤笑一声，声音粗嘎，“就是那个把人都变成行尸走肉的鬼玩意儿？”
莱恩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发现了‘净化’项目的真相。他们在删除记忆的同时，植入统一的思想，培育所谓的‘思想苗床’。”他选择性地透露信息，隐去了“残响”、“格式塔”和“归零协议”这些更核心也更危险的部分。
空地上一片寂静，只有雨水敲打防雨布的声音。那些原本带着嘲讽或敌意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丝变化，多了些探究。
“继续说。”卡尔的声音依旧冰冷。
“我试图揭露真相，被追杀。第七区……内部似乎出了大问题，在我逃出来的时候，正在崩塌。”莱恩指了指远处依旧冒着浓烟的方向，“我穿过废弃通道，到了这里。然后……就遇到了那些机器人。”
“清道夫，”里昂在一旁淡淡地补充，“‘锈带’的拾荒者，为几个大聚落干活，收集一切还能用的金属和零件。它们通常不主动攻击活物，除非判定你有高价值，或者……构成了威胁。”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莱恩一眼。
卡尔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锐利如刀：“一个从正在崩溃的‘铁罐头’里逃出来的前‘净化师’，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完美记忆 带着能让‘清道夫’发狂的秘密……小子，你的故事很精彩，但也非常……麻烦。”
“我没有恶意。”莱恩迎上他的目光，“我只想活下去。”
“在废土上，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奢望。”卡尔冷笑一声，“尤其是对你这种身上带着‘上面’印记，还可能被那些铁疙瘩盯上的人。”
就在这时，空地边缘负责警戒的一个年轻人突然低呼一声：“卡尔！看那边！”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雨幕中，几个模糊的身影正朝着避难所的方向快速移动。不是机器人，是人类！他们穿着杂乱但实用的护甲，手中拿着各种改装过的武器，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
“是‘血痂帮’的那群杂碎！”艾拉低骂一声，迅速抓起了靠在棚屋边的长矛。
卡尔眼神一凛，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准备迎敌！里昂，带你捡来的‘麻烦’去后面棚屋，别让他碍事！”
里昂二话不说，一把抓住莱恩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向最近的一个棚屋。莱恩腿上有伤，几乎是被半拖着进去。
棚屋里堆放着一些杂物和皮毛，气味混杂。里昂将他推到角落，自己则守在门口，手中那杆长管步枪己经端了起来，透过门帘的缝隙观察着外面。
外面很快传来了武器交火的声音！能量束划破雨幕的嘶鸣，实弹武器震耳欲聋的咆哮，金属碰撞声，还有受伤者的惨嚎和愤怒的吼叫，瞬间打破了避难所短暂的平静。
莱恩蜷缩在角落，心脏狂跳。他刚刚逃离一个毁灭性的系统，转眼又陷入了废土最原始的暴力冲突之中。他手无寸铁，腿上带伤，在这里，他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的芯片。它依旧冰冷而沉默。
外面的战斗似乎异常激烈。“血痂帮”的人显然有备而来，火力凶猛。莱恩听到卡尔在怒吼指挥，听到艾拉尖锐的呼喝，听到里昂那杆步枪稳定而致命的点射声——每一次枪响，几乎都伴随着一声敌人的惨叫。
突然，棚屋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脸上带着刀疤、浑身湿透的“血痂帮”暴徒狞笑着冲了进来，手中挥舞着一把沾血的砍刀，显然是想从侧面偷袭！
莱恩瞳孔骤缩！
守在门口的里昂反应快得惊人！他甚至没有完全转身，只是手腕一翻，步枪枪托如同毒蝎摆尾，精准狠辣地砸在了暴徒的喉结上！
“呃！”暴徒发出一声短促的窒息声，眼珠暴突，砍刀脱手落下，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
里昂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枪口立刻调转，再次指向门外，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
莱恩看着地上那个瞬间失去生命的暴徒，又看了看门口里昂那冷漠而坚定的背影，一股寒意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在这里，生存和死亡，就是如此首接，如此……廉价。
外面的战斗声逐渐稀疏，最终归于平静，只剩下雨声和伤者的呻吟。
过了一会儿，卡尔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手臂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正在渗血，但他毫不在意。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角落里的莱恩，最后目光落在里昂身上。
“解决了。死了三个，跑了几只耗子。”卡尔的声音带着战斗后的疲惫和一丝狠厉，“里昂，你确定要留下他？”他指的是莱恩。
里昂收起步枪，语气依旧平淡：“他引开了‘清道夫’，间接帮我们发现了‘血痂帮’的潜入路线。而且，他知道‘上面’的事情。有价值。”
卡尔盯着莱恩，沉默了半晌，那锐利的目光仿佛在权衡利弊。最终，他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唾沫。
“好吧。”他走到莱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子，听着。在‘铁砧’，没有白吃的食物，没有白受的庇护。你想留下，就得证明你的价值。要么出去搜寻物资，要么有一手能保命或者能帮到大家的技艺。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清楚。
莱恩抬起头，迎着卡尔的目光。他知道，这是一个考验，也是一个机会。
“我懂一些……旧时代的设备维修，基础的医疗处理。”他缓缓说道，这是他在第七区作为技术员积累的技能，虽然与废土的需求可能不尽相同，“另外……我脑子里，有一些关于第七区结构、系统，甚至……他们某些技术原理的记忆。也许……对你们有用。”
他不敢说得太多，但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卡尔眯起了眼睛，似乎在评估他话语的真实性。“维修？医疗？还有‘上面’的情报……哼，听起来不错。但愿你不是在吹牛。”他转过身，对着外面喊道：“艾拉！给他找个地方，弄点吃的。再找点干净的布，把他那腿包一下，别感染了死在这里晦气！”
说完，他不再看莱恩，大步走了出去。
里昂也看了莱恩一眼，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一丝最初的纯粹审视。“跟上艾拉。”他简短地说完，也离开了棚屋。
莱恩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棚屋。艾拉正等在外面，脸上没什么表情，递给他一块干硬的黑乎乎的面包状食物，然后示意他跟着去另一个较小的棚屋。
雨还在下。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
莱恩看着这片简陋、残酷，却又充满顽强生命力的避难所，看着那些正在默默清理战场、包扎伤口的“铁砧”居民。
他知道，他暂时活下来了。
但他也明白，在这片废土上，生存的代价，才刚刚开始支付。
他握紧了口袋里那枚冰冷的芯片。
第七区的故事似乎结束了。
但属于“莱恩”的废土纪年，
才刚刚写下第一个，
沾满泥泞与血污的……
锈铁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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