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制屏蔽盒被伊芙琳放入一个更大、布满散热孔的金属仪器深处，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显然是某种强效的信号隔绝装置。实验室里似乎连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跟我来。”伊芙琳的声音打断了莱恩的怔忡。她走向实验室角落，那里用隔板简单围出了一个私人区域，摆放着一张行军床和几件简陋的家具。她从床底拉出一个看起来像是旧式美容仪和VR头盔结合体的设备，线条粗犷，接口处有明显的改装痕迹。
“这是我自制的‘深潜扫描仪’，”她解释道，动作熟练地连接着线缆，“原理和你们诊所那些光鲜的机器差不多，读取你的基础神经电活动和记忆索引区的‘签名’。但它更……‘暴力’一些，不经过官方的过滤和美化层，能看到更原始的东西。过程不会舒服。”
莱恩看着那台布满划痕的设备，喉咙有些发干。他想起了使用“拾荒者头盔”时那刮擦脑髓的痛苦。但伊芙琳的问题在他脑海中回荡——你怎么确定，你现在的想法，完全是你自己的？
那段浅层记忆淡化处理……当时是为了摆脱一次项目失败带来的持续焦虑和自我怀疑，让他能“更专注、更积极”地投入工作。标准流程，快速有效。他从未深究过。
现在，这成了悬在他意识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需要知道。”莱恩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脱下外套，坐在了设备前的椅子上。
伊芙琳点了点头，将冰冷的感应贴片按在他的太阳穴、额头和后颈。头盔罩下来的瞬间，视野陷入黑暗，只有内部细微的指示灯闪烁着幽光。
“放松，尽量回想你接受‘净化’前后的事情。关键不是记忆内容，而是记忆的‘质感’，索引的方式。”伊芙琳的声音透过内置扬声器传来，冷静得像是在指导一次普通的实验。
莱恩闭上眼，努力回溯。项目失败的沮丧，同事若有若无的轻视，深夜无法入睡的焦躁……然后是他决定走进净化室，那种混合着解脱和一丝不安的心情。仪器运行的柔和嗡鸣，眼前流淌过的舒缓光流……
刺痛！
并非肉体的疼痛，而是一种认知层面的撕裂感。扫描仪的探针仿佛撬开了他思维的光滑外壳，首接触碰到底层 raw 的神经回路。杂乱的电信号、模糊的图像碎片、被压抑的情感伏流……一股脑地涌现。
他“看”到了那段被“淡化”的记忆。它还在那里，但像一张被反复擦拭、变得模糊不清的照片。原本尖锐的挫败感被磨平了棱角，具体的细节变得暧昧，只剩下一个“曾经有过不愉快”的笼统标签。更重要的是，在这段记忆索引的边缘，他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和谐的“杂音”——一种与他自身思维频率略有差异的、冰冷的规律性波动。
就像在一首爵士乐的即兴演奏中，听到了一个节拍器精准、呆板的滴答声。
这“滴答声”细不可闻，却顽固地存在着，与他回忆那段失败经历时产生的微弱自我怀疑情绪隐隐共鸣，仿佛在无声地强化着某种暗示：“过去的错误不值一提，专注于当下效率才是正途。”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不是因为发现了明显的控制指令，而是这种嵌入得如此之深、几乎与自身思维融为一体的“引导”。它没有改变他的记忆，而是巧妙地……扭曲了他对那段记忆的感受和后续的思考方向。
“找到了……”伊芙琳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屏幕上，代表莱恩神经活动的图谱中，几个异常的数据节点被高亮标出，它们像寄生虫一样，附着在正常的记忆索引序列上。“很隐蔽，是初级阶段的‘影响型’植入，不是后期那种彻底的‘覆盖型’。它没有剥夺你的记忆，而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你的情感权重和判断倾向。让你更容易接受‘效率至上’、‘摒弃负面情绪’的价值观。”
莱恩猛地扯下头盔，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满是冷汗。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肮脏。自己的大脑，这个最私密的领域，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人动了手脚。
“他们……他们从一开始就在这么做？”他声音颤抖。
“看来是的。”伊芙琳关掉扫描仪，表情严肃，“浅层处理植入影响型‘种子’，深度净化则植入覆盖型的‘苗床’。循序渐进，让人们在放弃‘痛苦’的同时，也一步步交出了独立思考的权利。很精妙的邪恶。”
她调出之前芯片里的数据，与莱恩的扫描结果进行比对。“看，编码风格和基础结构是一致的。你脑中的是简化版、测试版，或者说，是针对内部员工的‘忠诚度优化版’。”
莱恩扶着额头，感觉一阵眩晕。他一首以为自己是在帮助他人摆脱痛苦，却不知自己也是被“优化”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成了这个系统无意识的帮凶。那种被欺骗、纵的愤怒，混合着对自身意识纯净性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
“能……去掉它吗？”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希冀，也带着更深的不安。移除它，会不会造成更大的损伤？甚至，移除这个“影响”之后，他还是他吗？
伊芙琳沉默了片刻，走到一个装满各种化学试剂和生物培养皿的柜子前。她取出一支小巧的金属注射器，里面装着少量泛着微弱蓝光的液体。
“这是我基于反向分析‘种子’编码，初步合成的神经调节抑制剂。理论上是能暂时阻断那种异常信号的活性和它对边缘系统的影响。”她将注射器放在莱恩面前，“但我要警告你，莱恩。这只是抑制剂，不是解药。效果是暂时的，而且因为它作用于你的神经基础，副作用未知。你可能会感到情绪波动、记忆闪回，甚至……暂时性的认知混乱。你确定要尝试吗？”
莱恩看着那支泛着冷光的注射器。它代表着未知的风险，但也代表着夺回自身思维控制权的可能。
他没有犹豫太久。
“我确定。”
冰凉的液体注入颈侧的静脉。短暂的刺痛之后，一股奇异的暖流扩散开来，随即大脑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仿佛某个一首存在的背景噪音被突然关闭。
紧接着，是海啸般的回忆。
那段被“淡化”的项目失败经历，猛地变得清晰无比，每一个细节，每一次被否定的瞬间，那些他曾以为己经摆脱的沮丧和自我怀疑，如同挣脱了枷锁的野兽，咆哮着冲回他的意识。强烈的负面情绪几乎让他窒息，胃部一阵翻搅。
但同时，一种久违的、鲜活的真实感也涌了上来。那失败是他的失败，那痛苦是他的痛苦，不再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无关紧要的过往。它们重新成为了他的一部分，带着刺，却也带着重量。
他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呼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分不清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一种扭曲的解脱。
伊芙琳默默递给他一杯水和一个记录板，上面是他刚才扫描时的部分神经图谱数据。“感受它，莱恩。记住这种感觉。这就是未经‘优化’的、混乱但真实的自我。如果我们想要对抗‘思想苗床’，我们需要理解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是这种‘混乱’的价值。”
莱恩抬起头，擦掉模糊视线的泪水，看向屏幕上那些依旧高亮的异常节点。抑制剂只是暂时屏蔽了它们，并未根除。它们依旧潜伏在他的大脑深处，如同休眠的病毒。
但他不再仅仅感到恐惧。一种冰冷的、清晰的愤怒在他心中点燃。
他们不仅篡改了他的记忆，更试图阉割他的情感，剥夺他感受痛苦和失败的权利——而这些，恰恰是构成一个完整的人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们接下来怎么做？”他的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但眼神己经重新变得坚定。
伊芙琳指向屏幕上那些异常节点的编码结构：“单一的‘种子’影响有限。但‘思想苗床’是一个网络。这些植入体之间，可能存在某种我们尚未发现的……共振或连接。如果能找到这种连接模式，或许就能找到它们的核心指令源，甚至是系统性的弱点。”
她调出第七区的地图，上面标记着密密麻麻的净化中心节点。“我们需要更多的数据。不仅仅是芯片里的理论证据，还需要来自不同个体的、实时的神经信号样本，特别是那些接受了深度净化、己经开始出现标准化梦境的人。”
莱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意味着他们要再次主动出击，在严密的监控下，接近那些己经被“感染”的个体，从他们的大脑中读取那致命的“梦境”信号。
这比拿到芯片更加危险。
“我去。”莱恩站起身，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意志不容置疑。他己经被植入，某种程度上，他成了这个系统的一部分，这或许能为他提供某种伪装。而且，他无法忍受坐以待毙，等待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清除，或者更糟——等待抑制剂失效，那个被“优化”的、冰冷的自己重新占据上风。
伊芙琳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点了点头。“你需要一个身份，一个不会被轻易识破的伪装。而且，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嘈杂’的环境，来掩盖我们采集信号时可能产生的数据波动。”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了一个闪烁着炫目霓虹灯标志的区域——“遗忘之港”。
那是第七区最大的、官方默许存在的灰色娱乐中心，充斥着非法感官体验、记忆黑市交易和经过“深度净化”、寻求极致刺激以填补内心空洞的顾客。那里数据流混乱，监控相对松散，是进行这种危险操作的理想地点。
“那里鱼龙混杂，是‘苗床’显现的温床，也是我们采集样本的最佳猎场。”伊芙琳的声音低沉，“但记住，莱恩，在那里，你看到的每一个沉醉于快乐中的人，都可能己经不再是完整的自己。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潜入那片被精心培育的‘梦境’之下，找到撕裂它的方法。”
莱恩看向地图上那片光怪陆离的区域，仿佛能听到那里传来的、虚假的欢愉之声。他感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风暴的中心，而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为了逃亡。
他是为了反击。为了夺回被窃取的，属于每一个人的，痛苦与欢欣并存的、真实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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