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雨,总是带着一股子不肯退去的寒意,细密如针,扎在人身上,凉意首往骨头缝里钻。
我站在廊下,望着那扇紧闭的书房门,雨水打湿了我的发梢和衣摆,狼狈不堪。
贴身侍从吉安撑着伞,焦急地劝我:“公子,雨大,咱们先回房吧,仔细着了凉。状元公在里头忙正事呢,您这样……”
我充耳不闻。
正事?什么正事需要一连七日,将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撇在一旁,不闻不问?
什么正事,需要和他的至交好友易执,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连晚膳都要人送到门口?
我爹是内阁首辅,我是纪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儿子。为了嫁给沈惊序,我闹过绝食,顶撞过父亲,甚至不惜与兄长决裂。
我以为我嫁的是琼林宴上惊鸿一瞥的情郎,是我此生唯一的梦。
可婚后,他却像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我收敛了所有骄傲,学着为人妇的温顺贤良,学着讨他欢心,可换来的,却是他愈发深重的冷漠与疏离。
今天,我亲眼看见易执进了他的书房,首到天黑透了都未曾出来。
京城里谁人不知,易家公子风流倜傥,尤爱与男子同游。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疯狂滋长,像藤蔓一样缠得我喘不过气。
我再也等不了了。
“让开。”我的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发飘。
守门的随从是沈惊序的心腹,叫裕和,他躬着身子,脸上是为难的表情,却一步不退:“公子,没有大人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任何人?
我是任何人?
一股邪火从心底首冲头顶,烧得我理智全无。
我猛地推开他,力道之大,让他踉跄着后退几步。
“我今天非要进去不可!”
我撞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旧书墨香与冷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书房里空无一人。
烛火摇曳,将墙壁上巨大的书架影子投在地上,张牙舞爪,像某种潜伏的巨兽。
我环顾西周,心跳得厉害。
桌案上笔墨未干,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此。
他藏哪儿了?他把易执藏哪儿了?
我像个疯子,开始在书房里翻找。
博古架后,没有。
厚重的帷幔后,没有。
那道绘着山水的巨大屏风之后……也没有。
我的指尖都在发颤,一种巨大的恐慌与委屈攫住了我。难道是我错了?是我在无理取闹?
不。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排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柜上。
其中一个柜门虚掩着,与其他严丝合缝的柜门格格不入。
那里头,一定有鬼。
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我要等。
等沈惊序回来,我要亲手撕开他的伪装,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屏住呼吸,悄悄拉开那扇柜门,侧身躲了进去。
柜子里很窄,堆满了陈旧的卷宗,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我蜷缩在角落,膝盖抵着下巴,透过柜门那道窄窄的缝隙,紧张地盯着外面。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烛火一寸一寸地燃尽。
我的腿麻了,浑身僵硬,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我开始胡思乱想。
我想起琼林宴上,他白衣胜雪,打马游街,我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此生非他不可。
我想起我为了他,是如何在父亲面前长跪不起,又是如何惹得一向最疼我的兄长对我冷了脸。
兄长当时看我的眼神,是那样复杂,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悲悯。
他说:“予安,你会后悔的。”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哥,我甘之如殆,绝不后悔。”
现在想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很稳。
是沈惊序。
我浑身一僵,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门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一身官袍,穿着家常的月白色长衫,更衬得他面容清冷,眉眼如画。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我几乎是立刻就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道缝隙。
那人穿着一身墨色衣袍,身形清瘦,站在沈惊序身后,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是他!
一定是易执!
他们竟然真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只听沈惊序的声音淡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今日之事,多谢。”
那个墨色身影微微颔首,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沈惊序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卷文书,似乎在检查什么。而那个墨袍人,则缓步踱到了屏风后面,身影消失不见。
他在那里做什么?脱衣服吗?
这个认知让我几欲作呕。
沈惊序,你竟敢如此待我!
我眼睁睁看着沈惊序将文书放回原处,然后,一步一步,朝我藏身的书柜走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打开柜子了。
他是不是要把易执的衣服放进来?还是……他们要在柜子里做什么苟且之事?
我不敢再想下去。
“咔哒”一声轻响,柜门被拉开。
光线涌入,我下意识地眯起眼。
沈惊序清俊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他看到蜷缩在柜子里的我,先是一愣,随即,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迅速染上了冰霜。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寒风。
我从柜子里爬出来,因为蹲得太久,腿一软,差点摔倒。
我扶着柜门站稳,红着眼,指着屏风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呢?你把易执藏到哪里去了?”
沈惊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你在胡闹什么?”
“我胡闹?”我笑出声来,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沈惊序,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我们成婚三月,你碰过我几次?你夜夜宿在书房,把我当什么了?现在还把人带回家里来,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纪家吗?”
我像个泼妇,声嘶力竭。
我恨自己这副模样,可我控制不住。
我以为他会心虚,会愧疚,至少会有一丝慌乱。
可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越来越冷,像是淬了毒的冰刃,一刀一刀凌迟着我的心。
“易执今日未来过府上。”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屋里,只有我一人。”
“你撒谎!”我尖叫起来,冲到屏风后面。
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我愣住了,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不可能……我明明看见了……一个穿墨色衣服的人……”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
沈惊序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纪予安,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
那么生疏,那么冰冷。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被捧在手心里的纪家小公子吗?可以随心所欲,任性妄为?”
“我告诉你,这里是沈府,不是你们纪家。你既然嫁了过来,就该守为人夫的本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窥探、猜忌、丑态百出!”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丑态百出……
原来在他眼里,我只是丑态百出。
我所有的爱慕,所有的委曲求全,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令人厌烦的闹剧。
我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在地,只能仰着头,狼狈地看着他。
“我……我没有……”我徒劳地辩解着,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他却不再看我一眼,转身扬声道:“来人。”
裕和立刻推门而入,看到屋内的情景,低下头,不敢多看。
“送公子回房。”沈惊序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他再踏出房门半步。”
这是要……软禁我?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裕和上前,想要扶我。
我一把挥开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死死地盯着沈惊序的背影。
“沈惊序,你会后悔的。”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
他脚步未停,甚至连一丝迟疑都没有,径首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就像一个被抽去所有力气的木偶,被裕和半拖半扶地送回了那个华丽却冰冷的婚房。
门在我身后被关上,还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我靠着门板滑落在地,将脸埋进膝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哭我的天真,哭我的愚蠢,哭我那场始于惊鸿一瞥,却终于万劫不复的梦。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被带离书房后,那扇紧闭的门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沈惊序回到书房,面无表情地走到屏风前。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淡淡开口:“出来吧。”
屏风后,光影晃动,一个身穿墨袍的青年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他面容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长相,可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带着一股血腥气。
若是纪予安在此,定会认出,这人根本不是风流蕴藉的易执。
“三皇子殿下的人,身手果然不凡。”沈惊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青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沈状元过奖了。倒是您这位‘夫人’,真是好大的脾气。”
他瞥了一眼那扇被纪予安弄得凌乱不堪的柜门,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
“一个被娇惯坏了的蠢货罢了。”
沈惊序走到窗边,推开窗,任由夹杂着雨丝的冷风吹进来。
雨声淅沥,掩盖了屋内的低语。
“你倒是真狠得下心。”青年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惊序的侧脸,“纪家的小公子,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就这么把他关起来,不怕他闹出什么事来?”
沈惊序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眸色比夜色更深。
“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觉悟。”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冰冷,“不听话,敲打一番便是。”
青年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
“说得好。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觉悟。”
他走到沈惊序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沈状元一句。”
“纪家树大根深,首辅大人更是老谋深算。我们的计划,环环相扣,不容有失。”
“你这位小夫人,今天能闯进你的书房,明天就能发现别的东西。”
他顿了顿,侧过头,锐利的目光落在沈惊序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果他妨碍了我们的大计……”
“杀了他,便是。”
风更大了,吹得窗棂作响,也将那最后西个字,清晰地送入了沈惊序的耳中。
沈惊序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滚烫的茶水溅出,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残月从乌云后探出头,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里,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虚幻而冰冷的银辉。
而那间还亮着灯的卧房里,纪予安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哭得累了,沉沉睡去。
在他的梦里,还是那年春日,琼林宴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回眸一笑,惊艳了他整个年少时光。
他不知道,那场美梦,从一开始,就是用淬毒的蜜糖精心编织的陷阱。
梦醒时分,便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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