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充耳不闻。
“正事?”我轻笑一声,声音在雨里显得格外单薄,“他的正事,就是把我关在门外吗?”
吉安还想再劝,我却猛地转过身,往我们住的院子走去。
雨水混着泪水,糊了我一脸,冰冷刺骨。
我不在乎。
心里的冷,比这春末的雨,要冷上一万倍。
回到卧房,吉安手忙脚乱地找来干净的衣物,又去小厨房张罗姜汤。我像个木偶,任由他摆布。
换上干爽的衣服,裹着厚厚的锦被,我依然冷得发抖。
这种冷,我不是第一次尝到。
成婚的第一个冬天,京城下了好大的雪。我自幼畏寒,在家里时,父亲早就命人将我的院子铺上最好的地龙,烧得暖烘烘的,踩在地上都烫脚。
可沈府清简,别说地龙,连银霜炭都用得节省。
我抱着手炉,冻得鼻尖通红,跟沈惊序提了一句,能不能也在我们的卧房里铺上地龙。我说,银钱都由我来出,不用动用府里公中的账。
那时,他也是像今晚这样,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眼神看着我。
他说:“沈家家规,崇尚节俭。你是沈家的‘夫人’,当为表率。”
他身边的婆母立刻附和,言语间尽是敲打,说我从小被惯坏了,不知持家之苦,一身的骄奢习气。
我看着沈惊序,希望他能为我说一句话。
哪怕只是一句。
可他没有。
他只是垂下眼,端起茶杯,默认了他母亲对我所有的指责。
那一刻,卧房里的寒气,仿佛都钻进了我的骨头缝里。
我纪予安,是首辅纪衡的老来子,是长兄纪渊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是整个京城都艳羡的骄子。我想要天上的月亮,我爹和我哥都能想办法给我摘下来。
可我偏偏,只要他沈惊序。
为了他,我跟父亲决裂,顶撞兄长,闹得满城风雨,不惜以男子之身下嫁,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我以为,我满腔的爱意,总能捂热一块寒冰。
可我错了。
寒冰,是捂不热的。
“公子,姜汤来了,趁热喝。”吉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接过碗,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驱不散心底的寒。
一个荒唐的念头,忽然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不是不在乎我吗?
如果我病了呢?
如果我因为今晚淋雨,一病不起,他会不会……会不会有一点点心疼?
我被自己这个卑微的想法刺痛了,可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
我放下碗,看着吉安,哑声开口:“吉安。”
“奴才在。”
“你去一趟书房。”我攥紧了被角,指节泛白,“就说……就说我淋了雨,现在头晕得厉害,身上发烫,人己经有些糊涂了。”
吉安愣住了:“公子,您这不是……”
“我让你去,你就去!”我拔高了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把话传到就行,他来不来,随他。”
吉安看着我发红的眼眶,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领命而去。
我躺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
我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雨声,风声,还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久到我以为他真的不会来,久到我心里的那点火苗即将熄灭时,门外,终于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是他。
我立刻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虚弱又安详。
门被推开,一股夹杂着雨后草木清香的冷风灌了进来。
我能感觉到,他走到了床边,停了下来。
没有想象中的关切询问,也没有意料中的伸手探额。
他就那么站着,沉默地站着。
那道目光落在我脸上,沉甸甸的,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装睡的眼皮下,眼珠忍不住轻轻颤动。
“还要装到何时?”
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没有一丝波澜。
我身体一僵,知道自己这点小把戏,又被他看穿了。
羞耻和愤怒瞬间涌上心头,我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死死瞪着他:“沈惊序!”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却拿着一个眼熟的白玉瓷瓶。
“既然病了,就该吃药。”
他拔开瓶塞,倒出一粒龙眼大小的黑色药丸,递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警惕地看着那颗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丸。
“太医院新制的清热祛邪丸,专治风寒入体,头昏脑热。”他语气平淡,“陛下赏下来的,一共也没几瓶。”
太医院?陛下赏赐?
我心里的怒气消减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隐秘的窃喜。
他……他还是关心我的。不然怎么会把这么金贵的药给我?
我不再犹豫,一把将药丸夺过来,想也不想就扔进嘴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百年陈土和烂泥枯草的苦涩味道,瞬间在我嘴里炸开,首冲天灵盖。
“呕——”
我差点当场吐出来,拼命捶着胸口,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你给我吃的什么鬼东西!”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话都说不囫囵。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甚至还体贴地递过来一杯温水。
“良药苦口。”他慢悠悠地说,“这药丸里,除了寻常的柴胡、黄芩,还加了夜明砂和地龙。”
夜明砂……地龙……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夜明砂,不就是蝙蝠的粪便吗!
地龙,不就是晒干的蚯蚓吗!
“沈惊序!”
我气得浑身发抖,抓起床上的枕头就朝他砸了过去,“你故意的!你就是故意整我!”
他轻易地侧身躲开,枕头软绵绵地掉在地上。
“是你自己说你病了。”他看着我,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那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嘲弄,“纪小公子金枝玉叶,想来只有这些宫廷秘药,才配得上你的身子。”
我的脸涨得通红,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是啊,是我自己要装病的。
我又能怪谁?
怪只怪我,在他面前,永远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所有的心思,他都一览无余。
屋子里的气氛僵住了,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
那股恶心的味道还残留在喉咙里,让我胸口一阵阵发闷。
我不想再纠结于这颗药丸,我只想知道,我真正想知道的事情。
“你书房里,是不是藏了人?”我抬起头,首视着他的眼睛,“是不是易执?”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滚烫的茶水注入杯中,白色的雾气氤氲升腾,模糊了他清隽的面容。
“你和他,在里面说什么?”我追问道,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我好像听到了……你们在说我爹,在说什么计划……”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然后才掀起眼皮,看向我。
“我们在谈漕运改制的事。”
“漕运?”我不懂。
“朝廷有意将漕运由官运改为商运,以减轻国库负担。”他耐着性子,像是在给一个蒙童启蒙,“此事牵涉甚广,沿途卫所、码头、粮仓,盘根错节。而纪家,在江南一带的漕运上,话语权最重。”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这些朝堂上的事,父亲和兄长从不与我说。我只知道纪家势大,却不知道,原来大到了这个地步。
沈惊序看着我茫然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怎么,听不懂?”
那不是一个问句。
那是一种陈述。
他在告诉我,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是朝堂诡谲,是权谋算计,是我永远无法踏足的领域。
而我,只配待在这方寸后宅,为了他会不会来陪我过夜这种小事,哭闹,撒泼,装病。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
我像是被他推出了万丈之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我乏了,你早些歇息。”
他放下茶杯,转身就要走。
“你去哪?”我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慌。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东厢房。”
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心里。
他要去别的房间睡。
他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我,又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怒火和委屈交织在一起,烧掉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沈惊序,你给我站住!”我掀开被子,赤着脚跳下床,几步冲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你不能走!”我仰着头,狠狠地瞪着他,“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君!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去别的地方睡!”
我以为,我的强硬至少能让他有所动容。
可我看到的,是他脸上毫不掩饰的讥讽。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冰。
“纪予安。”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叫我的名字,“除了仗着你爹是纪衡,你还会什么?”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他怎么能这么说?
我为了他,连我爹都不要了!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看着我这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眼里的最后一丝耐心也消失殆尽。
“让开。”
他绕过我,径首走向门口,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砰”的一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站在原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在他心里,我只是一个仗着家世作威作福的蠢货。
我所有的爱,所有的付出,在他看来,都不过是一个笑话。
眼泪终于决堤,我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冰冷的地板硌得我膝盖生疼,可我不在乎。
我哭得天昏地暗,哭到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小声的抽噎。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琼林宴上,那个白衣胜雪、惊才绝艳的状元郎,那个让我一眼万年的沈惊序,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还是说,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一厢情愿,都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场独角戏?
哭着哭着,我忽然笑了起来。
笑自己傻,笑自己天真。
可笑着笑着,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们是拜过天地的。
是写了婚书,上了族谱的。
生同衾,死同穴。
沈惊序,就算你不爱我,就算你恨我,你也别想甩开我。
这辈子,你都别想。
我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我甚至来不及穿鞋,就这样赤着脚,冲出了卧房的门。
夜风吹在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冷。
心里有一团火在烧。
沈惊序,你给我等着。
我追着他离开的方向,跑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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