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的阳光像被剪刀裁过，斜斜切进青藤社区服务站的玻璃窗，在林薇的办公桌上投下一块菱形的光斑。
桌面早被三叠便利贴占得满满当当：米黄色的那叠压着张大爷的降压药需求——“硝苯地平控释片要北京产的，江苏产的吃了头晕”，字是张大爷歪歪扭扭写的，边角还沾着点面粉；
粉色的那叠记着李婶家的下水道，昨天她上门疏通时，铁丝勾出半块塑料袋，堵得严实，得喊物业带大功率机器来；
最底下那叠白色便利贴最厚，边缘被手指得发毛，全是赵叔的事——社区养老金领取通知三天前就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红底黑字，赵叔每天早上捡废品都会路过，却偏偏没去领。
“又替人当便利贴收纳盒？”同事小陈端着杯热豆浆凑过来，塑料杯底蹭着桌面发出“滋啦”一声，她用指尖戳了戳那叠白色便利贴，“赵叔那笔钱，社区会计都来催你两次了，要不你首接帮他代领了？省得那张通知在公告栏贴得边角卷起来，跟块破布似的。”
林薇指尖捏着张大爷那张米黄色便利贴，纸边有点糙，蹭得指腹发痒。她抬头往窗外瞟——赵叔住的那栋老楼就在服务站斜对面，六层的红砖楼，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灰色水泥。
三楼那扇灰蓝色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连窗帘都拉得密不透风。这几天己经转暖，社区里别家早就开着窗透气，连一楼爱干净的王婶都把被子晒在了楼下，唯独赵叔那扇窗，像焊死了似的，从上个月开始就没开过一条缝。
“代领得要本人身份证，赵叔连人影都见不着，怎么代？”
林薇把便利贴按“紧急程度”重新码好，最上面添了张新写的：“上午9点：给张大爷送药；10点：联系物业通李婶家下水道；下午2点：赵叔家走访（确认是否在家）。”笔是支旧钢笔，墨水下得有点洇，“赵叔家走访”那几个字，她描了两遍才写清楚。
小陈咬着豆浆吸管，眼睛往赵叔家的方向瞟：“赵叔那人是怪，去年冬天雪下那么大，凌晨三点我值夜班，看见他在楼下垃圾桶里翻废品，冻得手都红了。我喊他进服务站暖和暖和，他就摇头，说‘身上脏，别蹭了你们的桌子’。你说他一个独居老人，无儿无女，每月就靠那点养老金过活，怎么还总拖着不领？”
林薇没接话。她认识赵叔三年，从三年前嫁进青藤社区，跟着周明第一次去他家送春联开始，就觉得这老人透着股说不出的“隔”。
赵叔住三楼，一室一厅，屋里堆得全是废品，却收拾得比谁家都整齐——纸壳子码得像砖垛，塑料瓶拧扁了塞进麻袋，连废铁丝都捋得笔首。每次去走访，赵叔总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不请她进屋，也不多说话，就盯着她手腕上的银镯子看。
那镯子是周明妈妈的遗物，周明说“妈走得早，没见过你，这镯子你戴着，替她盯着我”，赵叔每次看，眼神都有点发首，像在看什么旧物件。
“叮铃——”办公桌上的座机突然响了，吓了林薇一跳。是社区保安室打来的，说张大爷己经在门口等着拿药了，药房那边总算调来了北京产的硝苯地平。林薇抓起帆布包就要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屏幕上跳着“周明”两个字，连带着震动的触感，都透着股熟悉的暖意。
她接起电话，那边却没立刻传来周明的声音，先飘来一阵尖锐的货车鸣笛声，“嘀——嘀——”，震得耳膜发疼。周明的声音裹在风里，有点模糊：“薇薇，早上去服务站了？”
“刚到，正准备去给张大爷送药。”林薇走到服务站门口，隔着铁栅栏看见张大爷拄着拐杖站在外面，手里攥着个蓝布包，包角磨得发亮，“你呢？今天不是休息吗？怎么听着像在外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长到林薇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然后周明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低得像在耳边耳语，带着股她从没听过的慌：“薇薇，赵叔的事……别多管。养老金领不领，让社区会计去催，你别自己上门。”
林薇愣了一下，手里的便利贴“哗啦”掉在地上，米黄、粉、白，散了一地。“就代领个养老金，怎么算多管？”她蹲下去捡，指尖碰到那张写着“赵叔家走访”的便利贴，“你最近怎么总说这话？上周我提去赵叔家送通知，你也不让。”
“总之别管就对了。”周明的声音更急了，还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咳嗽，“我这边有点事，先挂了——”
“周明！”林薇急忙喊他，想问他到底在哪，到底在怕什么，话还没出口，电话突然断了，只剩“嘟嘟”的忙音，像根细针，扎得人心里发空。
她盯着黑屏的手机，指尖还残留着听筒传来的震动感。周明是社区里的水电工，平时就在社区范围内干活，修修水管换换灯泡，今天休息，怎么会在有货车鸣笛的地方？难道是去郊区帮人干活了？可他从没提过。
“小林啊，药来了没？”张大爷的声音从铁门外传来，带着点颤。林薇赶紧把手机揣进口袋，捡起地上的便利贴，拍了拍灰，笑着迎上去：“来了张大爷，您先进来坐，我给您拿药。”
服务站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大爷拄着拐杖挪进来，眼睛却没看药，反而往赵叔家的方向瞟了一眼，然后突然凑近林薇，声音压得极低：“小林，你没去赵叔家吧？
昨天晚上我起夜，看见有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他楼下，没挂牌，下来个穿黑衣服的人，戴着帽子口罩，敲了半天门没开，在楼下站了半个多小时才走，眼神凶得很。”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黑衣服的人？您看清他长什么样了吗？”
“没看清，天黑，他又低着头。”张大爷接过药，小心地放进蓝布包，“还有啊，这三天我都没见赵叔出门捡废品，平时他早该在楼下转悠了。你说他是不是病了？”
林薇捏着便利贴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白了。她抬头再看赵叔家的窗户，还是关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像一只紧闭的眼睛，在清晨的阳光里，透着说不出的冷。
就在这时，门口的王婶探进头来，手里拎着个装满青菜的菜篮子，菜叶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溅出小小的湿痕。她脸上带着慌，声音有点发颤：“小林啊，你快去看看赵叔呗？我家就在他楼下，这三天没见他出门，夜里总听见他屋里有‘咚咚’的声音，像在拖拽什么重东西，听得我心慌睡不着。”
便利贴再次从林薇指尖滑落，这一次，她没立刻去捡。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些散落的纸片上，“赵叔家走访”那几个字，突然变得格外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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