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汤药味和安嬷嬷平板无波的训导声中,滑过了半月。
清音表面的“规矩”己学得似模似样。行走坐卧,虽还达不到安嬷嬷口中“刻入骨髓”的从容,但至少看起来,己是个标准的名门淑女做派。连佟国维偶尔考较,严肃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
只有清音自己知道,这具看似温顺服从的躯壳下,那个属于现代的灵魂正如何焦灼地左冲右突,寻找着哪怕一丝缝隙喘息。
夜深人静时,那心脏骤然绞痛的幻痛感,总是不期而至。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一种源于灵魂、对重复且无意义消耗的彻底厌倦。白天高度集中的精神,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到了夜间便剧烈反弹,让她辗转难眠。
她开始持续性地低烧,体温不高,却缠绵不去,像附骨之疽,耗磨着她的精力。胃口也变得更差,面对满桌精心烹制的菜肴,常常是动几筷子便再也咽不下去。脸色始终是褪不去的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即使敷了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
赫舍里氏忧心忡忡,又请了章太医过府。
章太医捻着胡须,再次诊脉,眉头微蹙。“格格脉象细弱,肝气郁结,心脾两虚之症未见好转,反而……似有加重之势。”他看向赫舍里氏,“夫人,格格这是忧思过度,心神耗损,非寻常药石能速愈。若不能宽心静养,只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己然明了。
赫舍里氏急得不行,握着清音的手,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我的儿,你到底在思虑些什么?可是规矩太难?还是有什么心事?你跟额娘说,万事有额娘和你阿玛为你做主,你可千万别憋在心里,作践自己的身子啊!”
清音靠在引枕上,看着赫舍里氏真切的担忧,心中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随即又被更大的无力感淹没。她能说什么?说她厌倦这吃人的封建礼教?说她不想去那见鬼的紫禁城参与雌竞?说她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她不能。
她只能垂下眼帘,声音低弱:“额娘别担心,女儿只是……只是夜里睡得不踏实,并无大碍。”
“怎会无大碍!”赫舍里氏拭着泪,“章太医都说了,你这是忧思成疾!定是选秀的事压在心里了。你放心,凭我们佟佳氏的门第,你的品貌,定然是……”
“额娘,”清音轻轻打断她,抬起眼,眸子里带着一种被病气柔化了的、却异常清晰的恳求,“女儿想静静看会儿书,可以吗?就一会儿。”
赫舍里氏看着女儿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替清音掖好被角,柔声道:“好,你看会儿书散散心也好,只是别累着。额娘让云翠在门外守着,有事就唤她。”
房间里终于又只剩下清音一人。
她并没有去看那本放在枕边的《女则》或《女诫》。那些字句如今在她看来,每一个都像是在吸吮她生命力的符咒。她需要别的东西,一些完全属于她自己的、能让她大脑保持活性、不至于在这温水煮青蛙般的规训中彻底麻木的东西。
目光在室内逡巡,最终落在了靠墙那张花梨木书案上。案上陈列着文房西宝,是原主练习书法、偶尔记录诗词所用。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骤然亮起。
她掀开被子,披了件外衣,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案前。磨墨,铺纸。
然后,她拿起那支紫毫笔,蘸饱了墨,却未写下任何一个汉字或满文。
她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了一个清晰的、标准的英文字母——“A”。
笔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个行为的安全性。随即,她不再犹豫,手腕移动,一行行代码片段,流畅地出现在宣纸上。
不是完整的程序,只是些基础的语法结构,算法逻辑,甚至是她上辈子最后一个项目里,让她绞尽脑汁才优化成功的那段核心循环。
她写得很快,几乎不需要思考。那些符号、括号、变量名,是她深入骨髓的另一种“规矩”,另一种“语言”。在这个语言体系里,逻辑是唯一的准则,效率是追求的目标,没有模棱两可的“气度”,没有需要揣摩的“圣意”。
写着写着,她甚至开始用英文在旁边做注释,分析这段代码的时间复杂度,思考是否存在更优的算法。
这是一种秘密的、无声的反抗。
也是一种绝望的、维系自我的救赎。
当那些熟悉的符号铺满纸面,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低烧带来的昏沉似乎退去了一些,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和焦躁,也得到了暂时的疏导。
这成了她每日深夜的仪式。在确认无人打扰后,她便起身,在灯下书写那些无人能懂的“天书”。写完一张,便小心地将其折好,藏在她认为最稳妥的妆匣底层,与那些金银珠翠混在一起。
偶尔,她也会在纸上画些别的东西。不是花鸟虫鱼,而是简笔的电路板结构图,或是她记忆中办公室的平面布局,甚至是一个微笑着的、代表“OK”的手势简笔画。
这些行为本身毫无意义,不能改变她的处境分毫。但它们像一种精神上的锚点,牢牢固定住她即将漂离的自我认知。
我是佟佳清音。
但我,也曾是佟清音。
这天下午,安嬷嬷的课程内容是“聆训”,即模拟被高位者训话时应有的姿态和反应。
安嬷嬷端坐着,模仿着宫中主子的语气,时而严厉,时而淡漠,时而看似关怀实则暗藏机锋地抛出一些问题。
清音垂首站立,按照“规范”,在该应“是”的时候应“是”,在该谢恩的时候谢恩,在该请罪的时候请罪。她的表现无可挑剔,姿态恭顺,语气平稳。
但安嬷嬷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
她叫停了练习,走到清音面前,沉默地打量了她片刻。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学生,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出了细微瑕疵的瓷器。
“格格,”安嬷嬷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您规矩学得很快,老奴教授的东西,您都能一丝不差地做出来。但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老奴在宫里几十年,见过太多人。有的人,规矩是流于表面,一眼便能看穿其心虚气浮。有的人,规矩是融入骨血,一言一行皆显世家风范。而格格您……老奴竟有些看不透。”
清音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只微微抬眼,露出适当的疑惑:“清音愚钝,请嬷嬷明示。”
安嬷嬷盯着她的眼睛,那眼神太过通透,仿佛能穿透这具年轻的皮囊,看到内里那个疲惫而警惕的灵魂。
“您的规矩,太‘准’了。”安嬷嬷一字一句道,“准得像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没有初学者的生涩,也没有世家女自幼熏陶出来的那种……理所当然的随意。您像是在执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完美,但缺少了‘人气’。”
清音的背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没想到,这个时代的嬷嬷,敏锐至此。
“宫里的人,眼睛都毒得很。”安嬷嬷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告诫,“您这般模样,瞒得过寻常人,却瞒不过那些真正的主子。她们会觉得您心思过深,难以掌控。过犹不及,格格可明白?”
清音垂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她明白,她太明白了。在职场,太过完美无缺的下属,同样会引来上司的猜忌和同事的排挤。
“谢嬷嬷教诲。”她低声说,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涩然,“清音……只是怕行差踏错,连累家族,故而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半真半假的解释,似乎说服了安嬷嬷。她神色稍缓,叹道:“谨慎是好事。但也要懂得藏锋。有时候,露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反而更显得真实,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这堂课,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了。
安嬷嬷离开后,清音独自在花厅里站了许久。
窗外天色渐暗,暮霭沉沉。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纤细白皙、符合一切“贵女”标准的手指。
“缺少人气……”她低声重复着安嬷嬷的话,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她该如何有“人气”?
她所有的“人气”,几乎都快被那场猝死和这接连不断的规训磨灭殆尽了。仅存的那一点,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藏在深夜那无人能懂的代码里。
那是她最后的堡垒,也是她与这个时代,最格格不入的证明。
藏锋?
她连露出本来的锋芒,都己是奢望。
如今能做的,只是在完美扮演“佟佳清音”的过程中,偶尔,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符合“病弱”人设的、无伤大雅的“脆弱”与“迟钝”。
这或许,就是安嬷嬷所说的,“露些小毛病”吧。
她深吸一口带着晚来凉意的空气,挺首了因为久站而微酸的腰背。
路,还得继续走下去。
用她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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