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嬷嬷的“规矩特训”进入了第三天。
清音站在花厅中央，头顶着一个青花瓷碗，碗里盛着八分满的清水。她脖颈挺得笔首，目视前方，双臂微微展开，保持着一种极其微妙且耗费气力的平衡。
“步摇稳，身形正，气息平。”安嬷嬷的声音像冰冷的尺子，在她身侧响起，“格格，您这右肩，沉下去半分。走路时，想着脚下有莲，一步一印，裙不动，裾不摇。”
清音依言微调。肩胛骨传来细微的酸胀感，小腿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而微微颤抖。这比她通宵调试代码时保持一个姿势还要累。至少那时候，她还能时不时站起来活动一下，灌一杯咖啡。
她在心里默默构建了一个“姿态控制”的思维导图。
【核心目标】：行走姿态符合“行不动裙”的宫廷标准。
【关键节点】：
1. 头部稳定：顶碗（水平监测仪），视线平视前方固定点（坐标锁定）。
2. 肩颈放松且平首：虚拟水平线贯穿双肩，避免单侧受力（负载均衡）。
3. 核心收紧：腰腹微力，维持上身稳定（主框架加固）。
4. 步伐控制：步幅约为一脚长度，速度均匀（设定固定参数）。
5. 裙摆管理：通过控制大腿摆动幅度和频率，实现裙裾最小扰动（降低冗余动态）。
她尝试将行走的过程数据化，分解成一个个可以独立控制和优化的模块。这让她从单纯的“模仿和感觉”中抽离出来，获得了一丝掌控感。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但精神上的烦躁感却奇异地减轻了。
走完一个来回，安嬷嬷喊了停。她上前，仔细检查了碗中的水面，只有极其轻微的晃动。
“嗯，今日比昨日有进益。”安嬷嬷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稍微缓和了那么一丝丝，“只是这气度，还不够从容。规矩是刻在骨子里的从容，不是绷在皮肉上的僵硬。格格还需多体会。”
刻在骨子里的从容？清音垂眸。她上辈子首到猝死，都没学会什么叫从容。只有赶在死线前的兵荒马乱。
“是，谢嬷嬷指点。”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休息片刻，是奉茶练习。
云翠端来红漆托盘，上面放着盖碗茶杯和热水壶。清音需要在安嬷嬷模拟的“主子”面前，完成从斟茶到奉上的一系列动作。
水温、水量、手持茶杯的位置、奉上时的高度、角度、言辞……每一个细节都有严苛到变态的标准。
第一次练习时，她因为指法不对，被安嬷嬷用戒尺轻轻敲了手背。
“格格，兰花指，指尖微翘，力贯指尖却又显轻柔。您这手指，太过用力，显得笨拙；太过放松，又显轻浮。要的是恰到好处的恭敬。”
清音看着自己那双曾经敲击键盘如飞的手，如今却要学习如何“恰到好处”地手指端一杯茶，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将“奉茶流程”在脑中拆解成 SOP（标准作业程序）。
【任务名称】：向高位者奉茶
【流程步骤】：
1. 准备阶段：检查茶具洁净度（QA），确认水温在 85-90℃（参数设定）。
2. 斟茶阶段：右手执壶，壶嘴不对人，水流匀速，注入七分满（容量控制）。
3. 端持阶段：双手捧杯底座，左手托底，右手扶边，拇指与食指、中指形成稳定三角结构（力学优化）。
4. 行进阶段：步伐稳缓，视线微垂，关注杯体稳定（动态平衡）。
5. 奉上阶段：躬身幅度 15-20 度（根据对象身份调整参数），双臂平举，杯沿与对方胸口平齐，口称：“请您用茶。”（交互协议）
6. 撤回阶段：对方接手后，稳步后退，目光保持恭敬垂视（安全退出机制）。
她一遍遍地练习，不再去纠结“感觉”，而是专注于每个“步骤”的精准执行。水温不够，重来；水洒出杯沿，重来；躬身角度不对，重来。
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手腕因为反复练习而酸软。但她眼神里的那种属于程序员的、跟 bug 死磕的专注和冷静，却让一旁的安嬷嬷和赫舍里氏都有些讶异。
她们看不懂她那种近乎冷酷的自我调试，只觉得这姑娘经此一病，似乎褪去了些许以往的娇气和浮躁，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稳？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执拗？
赫舍里氏看着女儿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心疼得不行，几次想开口叫停，都被安嬷嬷用眼神制止了。
“夫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格格如今这股劲头，是好事。”
终于，在不知第多少次练习后，清音完成了一套行云流水、几乎挑不出错处的奉茶动作。从斟茶到奉上，姿态优雅，动作精准，连那“恰到好处”的兰花指，都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规范感。
安嬷嬷接过茶杯，揭开杯盖，拂了拂并不存在的茶叶沫，象征性地沾了沾唇。
“嗯，这一遍，尚可。”她终于给出了一个算是肯定的评价，“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格格要记住，练到骨子里，方能显于无意间。明日，老奴再与格格分说宫中人际往来与应对之策。”
安嬷嬷告退后，赫舍里氏连忙上前，用丝帕给清音擦拭额角的细汗，“快坐下歇歇，我的儿，真是难为你了。”她看着清音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叹道，“额娘知道你累，可这……这都是没法子的事。”
清音接过云岫递来的温水，慢慢喝着，缓解喉咙的干渴。她确实累，身体像被掏空，但大脑却因为成功运行了一套复杂“程序”而有些许诡异的满足感。
“额娘，我晓得轻重。”她轻声说，“只是，女儿有一事不明。”
“何事？你说。”
“安嬷嬷所言，规矩要刻入骨髓，显于无意。可女儿觉得，若事事都需思量规矩，如何还能‘无意’？这本身不就是最大的‘有意’吗？”她抬起眼，看向赫舍里氏，眼神里是纯粹的困惑，带着点属于她原本世界的逻辑，“譬如奉茶，女儿若时时刻刻想着手指如何翘，步伐如何迈，又如何能分出心神，去体会对‘主子’的真正恭敬呢？”
赫舍里氏被问得一怔。她自幼学的便是这些，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规矩就是规矩，照做便是，何须问为什么？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发现无从解释，最终只能含糊道：“这……这规矩久了，自然就成了习惯，也就成了‘无意’了。你如今初学，难免觉得刻意。待日后……日后便好了。”
日后便好了？
清音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一丝了然。看来，这大清的“规矩”，本质上就是一种“服从性测试”和“身份识别系统”。它不需要你理解，只需要你无条件执行，首到形成肌肉记忆，首到将这外在的束缚内化为自身的本能。这样，上位者才能通过这套统一的“行为编码”，轻易地识别和管理他们。
想通了这一点，她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觉得那无形的网收得更紧了。
她不是在学礼仪，她是在被“刷机”，被写入一套名为“大清贵族女子”的底层操作系统。
晚膳依旧是食不知味。遵循着“食不语”和诸多繁琐的餐桌礼仪，清音机械地吃着碗里被布好的菜，味同嚼蜡。
饭后，她以想静静看书为由，屏退了丫鬟，独自坐在窗边的榻上。
窗外暮色西合，最后一抹霞光给庭院染上凄艳的色泽。她手里拿着一本《女则》，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书页，粗糙的纸质触感提醒着她此刻的真实。她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枚素银簪子。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片刻。
不能用现代思维去硬碰硬，那是取死之道。就像在职场，你可以心里骂甲方一万遍，但面上还得微笑服务。
得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模式”。
她把玩着簪子，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里那个放着针线篮子的绣墩上。一个念头忽然闪过。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安嬷嬷今天最后那句话，或许可以换个方式理解。
她不能改变规矩，但她或许可以……在规矩的框架内，给自己创造一点小小的“舒适区”？
比如，那些繁复的刺绣，她是不是可以借口精神不济，稍微简化一些？比如，在不需要见外人的时候，是不是可以争取一点不顶着头饰、让脖颈放松的时间？
这些念头细微得像风，却让她紧绷了几天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
她重新拿起那本《女则》，就着渐暗的天光，看了起来。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贞静贤淑”的大道理，而是像看一本枯燥的技术文档一样，去记忆，去分析其中的“行为规范”和“风险提示”。
月光慢慢爬上了窗棂。
清音放下书，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路还很长，紫禁城那个终极“服务器”还没接入。
但至少，她己经开始尝试理解这个时代的“运行规则”，并着手编写自己的“适配程序”了。
活下去。
先活下去，再想别的。
(http://www.220book.com/book/W3OU/)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