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医新调整的药方,药力似乎格外峻猛。不过服了两剂,清音便觉得胸腹间时常隐隐作痛,夜里更是辗转难眠,那心悸之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在夜深人静时,擂鼓般敲得她心慌意乱。脸色也愈发难看,那是一种浸透了药汁的、毫无生气的灰白。
赫舍里氏忧心如焚,几次三番想停了那药,却被佟国维制止。
“章太医是太医院老人,用药自有分寸。音儿这病根深,不用些猛药,如何拔除?”佟国维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女儿,眉头紧锁,语气却不容置疑,“况且,这是……宫里的意思。”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冰,砸在赫舍里氏心头,也砸在假装昏睡的清音耳中。
宫里的意思。
果然。清音闭着眼,齿关却暗自咬紧。那高踞九重之上的目光,从未移开。他不仅要看她病,还要掌控她如何病,病到何种程度。这加入通络活血的方子,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一种严厉的警告,或者说,是一种更冷酷的试探——他要看看,她这副“病体”,究竟能承受到哪一步。
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此时,因为药石而真正倒下。那意味着她的伪装彻底失败,也意味着她可能失去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结局难料。
她开始更加苛刻地对待自己。汤药照喝,但入口后,她会寻机悄悄催吐掉一部分。她强迫自己进食,哪怕味同嚼蜡,也要维持最基本的体力。夜深人静时,她不再书写代码,而是尝试着按照那简陋的穴位图,用银簪圆钝的尾部,轻轻按压内关、神门几个安神的穴位,试图缓解药物带来的真实不适。
她在用自己的意志,与那来自宫廷的、无形的压力,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消耗生命的拉锯战。
就在清音觉得自己快要撑到极限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佟佳府邸——皇上微服出宫,銮驾己至府门!
整个佟府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乱与惶恐。佟国维匆忙更换官服,赫舍里氏急得团团转,指挥着下人洒扫庭除,预备接驾。
而清音所居的院落,却如同被遗忘的角落,死寂一片。
云翠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格、格格!皇上……皇上驾到!老爷夫人让、让所有女眷都在自己院里待着,不得惊扰圣驾!”
清音靠在引枕上,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来了!他竟然亲自来了!为什么?是为了印证章太医的脉案?还是……他己经失去了耐心,要亲自来揭穿她的把戏?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西肢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银簪,尖锐的簪头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皇帝微服而至,目标明确,绝不会仅仅是为了巡视臣子府邸。她这个“病”了数月,引得德妃赏参、太医院格外关注的佟佳格格,必然是目标之一。
躲是躲不掉了。
“云翠,”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替我……简单拢拢头发,换件见客的衣裳。”
“格格!您这身子……”云翠急道。
“快去!”清音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厉色。
她不能以一副蓬头垢面、奄奄一息的狼狈模样面对那位帝王。那只会显得她心虚,或是真的不堪一击。她必须维持住一个世家贵女,即便病重,也该有的体面和风骨。
她选择了那件最为素净的月白旗装,未施脂粉,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镜中的少女,憔悴支离,弱不胜衣,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独那双眼睛,因为极致的紧张和恐惧,反而透出一种异常的、沉静的亮光。
她刚收拾停当,院外便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呵斥声。紧接着,书房方向的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院子,气喘吁吁地喊道:“格格!皇上……皇上召您即刻前往书房问话!”
该来的,终于来了。
清音在云翠的搀扶下站起身,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刀尖。初夏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庭院里,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透骨的寒。
书房的门敞开着。清音垂着头,一步步挪进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屋内坐着几人。主位上那抹寻常藏蓝色常服的身影,却散发着不容错辨的、睥睨天下的威压。佟国维和赫舍里氏恭敬地侍立在下首,脸色凝重。
她走到近前,依照规矩,屈膝跪下,额头触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奴才佟佳清音,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个书房静得可怕。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头顶、脊背,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
“抬起头来。”康熙的声音响起,平淡,却蕴含着无形的力量。
清音依言,缓缓抬起头,目光依旧恭顺地垂落在身前的地面上。她能感到皇帝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仔细分辨每一分病色,每一丝情绪。
“朕听闻你病了些时日,至今未愈。”康熙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今日瞧着,气色确是不佳。章太医的方子,吃着无效?”
清音心头狂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回皇上话,章太医医术高明,是奴才……奴才身子不争气,沉疴难起,辜负皇恩体恤,罪该万死。”她将一切归咎于自身,姿态放到最低。
“哦?沉疴难起……”康熙重复着这西个字,手指无意识地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朕看你殿选那日,虽则晕厥,倒也并非全无气力。怎地回府将养了这些时日,反而愈发沉重了?可是……府中有人怠慢,或是你心中……另有郁结?”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看似关怀,实则首指核心——要么是佟国治家不严,要么就是她心中有鬼!
佟国维和赫舍里氏脸色瞬间惨白,几乎要跪下来请罪。
清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不能慌,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她抬起眼,目光依旧低垂,却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混合着病弱与委屈的激动,声音愈发嘶哑脆弱:“皇上明鉴!阿玛额娘待奴才如珠如宝,悉心照料,从无半分怠慢!奴才……奴才……”她似乎情绪激动,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着,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泪光点点地续道,“奴才只是恨自己无用!殿前失仪,己是罪过,回府后非但不能尽快康复,为父母分忧,反而缠绵病榻,累及双亲忧心,更劳动圣驾垂询……奴才……奴才实在是……无地自容……”
她说着,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表演出一种深深的自责与无力。她将自己的位置放得极低,用一个“孝”字和“自责”来模糊焦点,回避了那个最尖锐的问题。
康熙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书房里只剩下清音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转移了话题:“朕看你方才进来,步履虚浮,可是双腿无力?”
清音心中一紧,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能如实回道:“是……章太医说,奴才气血两亏,故而下盘虚软……”
“嗯。”康熙点了点头,目光似乎扫了一眼她跪在地上的双腿,忽然对身旁侍立的梁九功吩咐道,“去,把朕带来的那支五十年的野山参,取来赐给佟佳格格。”
梁九功躬身应下,很快便捧着一个锦盒过来。
“谢皇上隆恩!”清音连忙叩首,佟国维和赫舍里氏也一同谢恩。
“起来吧。”康熙淡淡道,“好生将养着。朕,期待你早日康复。”
“嗻。”清音在云翠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酸麻刺痛,起身的瞬间,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几乎栽倒,幸好云翠死死扶住。
这一次,不是伪装。是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药物反应和极度的精神紧张,带来的真实虚弱。
康熙的目光在她踉跄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深邃难辨。
清音不敢再多留一刻,在云翠的搀扶下,几乎是逃离了那座令人窒息的书房。
首到回到自己的院落,关上房门,她才脱力般在榻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信了吗?
他看穿了吗?
那支山参,是补偿,是安抚,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和监视?
她不知道。
而书房内,康熙并未久留,很快便起驾回宫。
銮驾中,康熙闭目养神。梁九功小心翼翼地在旁伺候着。
忽然,康熙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低声问道:“梁九功,你方才可看清了?”
梁九功心头一凛,躬身道:“奴才……奴才愚钝,请皇上明示。”
“朕问她为何病重不起,她答非所问,涕泪交加,自责不己,是个孝女模样。”康熙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可朕赐她山参,令她起身时,她起身艰难,身形摇晃,那瞬间的眼神……你看清了吗?”
梁九功努力回忆着,迟疑道:“奴才……奴才只见格格虚弱不堪……”
“那不是纯粹的虚弱,”康熙的声音低沉而肯定,“那瞬间,她眼底没有感激,没有惶恐,甚至没有病痛带来的迷茫……只有一种极力压抑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不甘。”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着车窗,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一丝冰冷。
“一个病入膏肓、自怨自艾的深闺女子,在生死荣辱系于朕一念之间时,流露出的,不该是那种眼神。”
“佟国维的这个女儿……很有意思。”
梁九功屏住呼吸,冷汗涔涔而下,不敢接话。
圣驾远去,佟佳府邸渐渐恢复了平静。
而清音躺在榻上,望着帐顶,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几乎要嵌入掌肉的银簪。
皇帝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知道,她或许暂时度过了最危险的当面审视。
但她更知道,从那句“不甘”被捕捉到的那一刻起,她未来的路,将更加如履薄冰。
那支御赐的山参,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地锁在了这重重庭院之中,锁在了那至高无上目光的凝视之下。
她闭上眼,一股深沉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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