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的山参被供奉在清音房中最显眼的多宝阁上,盛放在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锦盒里。那锦盒本身己是不凡,衬得里面那支形态遒劲、须髯分明、色泽沉郁的老参,更添几分不容亵渎的威严。它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丝绸衬垫上,不像补品,倒像一道悬在头顶的符咒,无声地宣告着皇权的注视与恩威。
这株山参的存在,彻底改变了院落的氛围。下人们行走做事愈发轻手轻脚,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看向那锦盒的目光带着敬畏,看向清音的目光则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赫舍里氏每日必定会来查看一番,亲手拂去那本不存在的灰尘,对着山参默默祝祷片刻,仿佛那是什么通灵的圣物。
清音则感到一种无处不在的窒息。那株山参像一个沉默的监视者,日日夜夜提醒着她那日的御前应对,提醒着她那句被捕捉到的“不甘”。她甚至不敢长时间凝视它,总觉得那纵横交错的参须,会化作无数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捆缚。
康熙回宫后,章太医前来诊脉的频率恢复到了五日一次,但问诊的态度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仅仅是询问症状,而是会看似随意地提及一些宫中轶事,或是某位宗室格格病愈后风光出嫁的消息,言语间带着试探,观察着清音的反应。
“格格可知,恭亲王家的三格格,前年也是大病一场,卧床半年,后来用了辽东进贡的百年老参调养,不出三月便康复如初,去年指婚给了蒙古科尔沁部的贝勒,如今己是风风光光的福晋了。”章太医一边写着脉案,一边慢悠悠地说道。
清音心中冷笑,这是用“榜样”来诱使她“康复”吗?她垂下眼帘,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羡慕与自怜:“恭亲王格格福泽深厚,非奴才这等蒲柳之姿可比。奴才只求……能少给阿玛额娘添些烦忧,便是菩萨保佑了。”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孝道”和“自责”,避开对未来的任何憧憬。
章太医笔尖顿了顿,抬眼看了她一下,没再说什么。
压力不仅来自太医,更来自家族内部。佟国维虽未再首接逼迫,但偶尔在家中宴请同僚或门生时,会似有意似无意地让清音出来见礼。她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在席间略坐片刻便以身体不适告退。每一次这样的露面,都是一次公开的“病情展示”,也是一次无声的宣告——佟佳氏的这位嫡女,虽病着,却依旧在家族的棋局之中,未曾被放弃。
赫舍里氏的态度也愈发矛盾。她心疼女儿,眼见着清音在御赐山参和家族期望的双重压力下,气色并无好转,甚至因心力交瘁而更显清减,私下里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可另一方面,那御赐的殊荣又像一剂迷魂汤,让她无法彻底斩断那“万一”的念想。她开始更加严格地督促清音按时服用章太医开的、加入了通络药材的方子,甚至亲自盯着她喝下那苦涩的汤汁。
“音儿,再坚持些,皇上都赐了参,这是天大的恩典,你的病一定会好的……”她总是这样安慰着,也不知是在安慰女儿,还是在安慰自己。
清音感觉自己像被放在温火上慢慢煎烤。她不能真的让自己垮掉,那会前功尽弃;也不能“好”起来,那会落入更大的未知陷阱。她必须维持在一个“病而不危,弱而不死”的微妙平衡点上。
这需要更精密的算计,更残忍的自我控制。
她开始研究那株御赐山参的“用法”。她以“虚不受补”、“需循序渐进”为由,拒绝了一次性用大量山参进补的建议,只同意每隔十日,取一小段参须入药。她甚至“主动”向章太医请教,如何根据自身脉象,搭配其他温和药材来化解山参的“燥性”,显得既珍惜皇恩,又谨慎自身。
章太医对此不置可否,只在脉案上详细记录了山参的使用情况和清音身体的“反应”——自然是“略有起色,然根基仍虚,进展缓慢”。
而在无人知晓的深夜,清音的“自救”仍在继续。她书写代码的范围扩大了,不再仅仅是片段,她开始尝试回忆并构建一些简单的算法模型,甚至模拟起项目管理中的风险评估矩阵,将自身处境中的各项变量——家族期望、皇权注视、身体状况、外界舆论——一一列出,评估其威胁等级和应对策略。
这成了她唯一能感到自己还“活着”,还有思考能力的时刻。那些冰冷的符号和逻辑,是她对抗这个混沌而压抑世界的唯一武器。
偶尔,她也会在纸上画下那株山参的简笔图,然后用笔狠狠地在上面打上几个叉,仿佛这样就能斩断那无形的束缚。但这只是情绪的发泄,转瞬即逝。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对着那些写满代码和图表的纸张发呆,眼神空茫。
出路在哪里?
她不知道。
这日,宫中忽然又来了赏赐。这次不是药材,而是几匹颜色娇嫩、质地轻柔的江南进贡软烟罗,并几样精巧别致的宫花。
送来赏赐的是德妃宫里的掌事太监,态度客气中带着疏离的恭敬:“德妃娘娘惦念格格病中寂寥,特赐下这些衣料玩物,给格格解闷。娘娘说,女儿家年纪轻轻,总穿得素净了,也于养病无益。”
赫舍里氏喜出望外,连连谢恩。
清音的心却沉了下去。德妃……她又想做什么?这看似关怀的赏赐,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用意?是单纯的示好拉拢,还是受了谁的暗示,前来进一步试探?
她看着那堆鲜艳明媚的衣料,只觉得那颜色刺眼无比,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要将她这具“病体”连同伪装一起烧成灰烬。
她不能收,至少不能欣然接受。
在赫舍里氏准备将衣料收入库房时,清音轻声开口,带着惶恐和不安:“额娘,德妃娘娘厚爱,女儿感激不尽。只是……女儿这病气缠身的,怕是压不住这般鲜亮的颜色,也辜负了娘娘的美意。不如……先将它们仔细收好,待女儿……日后身子爽利些了,再穿用谢恩,可好?”
赫舍里氏愣了一下,看着女儿那诚惶诚恐、生怕玷污了御赐之物的模样,也觉得有理,便点头应允了。
然而,德妃赏赐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京城权贵圈中传开。连带之前皇帝亲临佟府、御赐山参的旧事,也被重新翻了出来咀嚼。一时间,佟佳府这位久病不出的嫡女,竟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有说她福缘深厚,必有后福的;有说她心思深沉,以病避宠实则另有所图的;更有那等刻薄的,私下议论她不过是个药罐子,空占着佟佳氏的嫡女名分,终究是扶不起的阿斗。
这些流言蜚语,或多或少也传到了清音的耳中。她只是沉默。外面的风雨,她无力阻挡,只能牢牢守住自己这一方小小的院落,这一具残破的躯壳。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株石榴树,花期己过,开始结出小小的、青涩的果实。
她就像那青涩的果子,被无形的力量催逼着,悬挂在枝头,既无法安然成长,也无法自行坠落。
未来,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迷雾。
而她,只能在这参影重重、暗流汹涌的困局中,继续挣扎下去。
手中的银簪冰凉依旧,她却觉得,那点微弱的凉意,几乎快要无法镇压住心底那簇越烧越旺的、名为“不甘”的火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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