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但这黎明，却吝于给予一丝一毫的温暖。晨光是病态的灰白色，艰难地刺破地平线上凝固的、宛如血痂般的暗红云层，无力地洒在一片死寂的焦土之上。
这里曾是望牛山下的小村。
如今，只是一座巨大的、尚有余温的坟墓。
风，在这片废墟之上低低地盘旋，不再有往日的轻快。它呜咽着，像一个找不到归途的孤魂，徒劳地试图卷起那些早己失去生命光泽的灰烬。风中，曾经的麦饼香、炊烟暖、犬吠鸡鸣，都己荡然无存，只剩下烧焦的木梁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又无孔不入的、淡淡的血腥甜腻。
刃无尘，就跪在这片死寂的中央。
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百年。曾经温润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两个空洞的、盛满灰烬的深坑。他身上那件粗布衣衫被烧灼得褴褛不堪，沾满了泥土与干涸的血迹，整个人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被剥夺了灵魂的恶鬼。
他的身体，因为力量的狂暴反噬而处在崩溃的边缘，每一寸肌肉，每一条经脉，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但这痛，与他心中那片巨大的、正在不断塌陷的虚无相比，轻如鸿毛。
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于迟暮老人的僵硬姿态，从地上爬了起来。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难以忍受的痛楚，但他毫无反应，仿佛那具正在呻吟的躯壳，己与他无关。
他开始行走。
漫无目的地，在这片曾被他称之为“家”的残骸中，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脚下传来“咔嚓”的轻响，是他踩碎了一截被烧得炭化的屋檐。他曾亲手为那屋檐换上新的茅草，艾拉就在下面，为他递上一碗清甜的山泉。
不远处，一架织布机倒在灰烬里，只剩下焦黑的骨架。他记得艾拉坐在这里，指尖灵巧，哼唱着那首《采薇人的晚祷》，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温柔得不像话。
他走过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如今只剩下一截黑炭般的树桩，仍在冒着袅袅青烟。夏日的午后，他们曾在这里乘凉，艾la靠在他的肩头，数着天上的流云。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每一个熟悉的角落，每一寸承载着十六年温暖回忆的土地，都化作了冰冷的、嘲弄的焦炭，无声地诉说着他守护的誓言，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他走着，走着，最终停在了自家麦饼屋的废墟前。
那扇被轰碎的木门，那张炸裂的案板，那个熄灭的炉膛……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他昨日美梦破碎后，最狰狞的伤疤。
他的目光，忽然被灰烬中的一抹颜色吸引。
那是一块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烤饼，半边浸染在己经发黑的血污里，另一半则沾满了尘土。
刃无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认得它。
那是他昨天清晨，特意为艾拉多烤的一个，火候比寻常的更旺一些，饼边有一圈她最喜欢的、焦脆的口感。
他颤抖着伸出手，像是捧起一件世间最易碎的珍宝那般，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块冰冷、坚硬、沾满了血与土的麦饼，捧在了手心。
那熟悉的麦香，早己被铁锈般的血腥味彻底覆盖。
曾经足以慰藉灵魂的温热，如今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他将这块残破的麦饼，连同那柄断裂的木剑，死死地抱在怀里，如同一个溺水者，抱住了最后两块冰冷的浮木。
他抱住的，是他破碎的过往，是他被撕裂的梦想，是他此生再也无法回去的人间。
“啊……”
一股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嘶吼，从他的喉咙最深处挤出。那声音沙哑、干涩，不带任何音调，只是纯粹的痛苦的宣泄。
悔恨、绝望、无边的愤怒，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守护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能守护住！
十六年的隐忍退让，换来的却是家破人亡！他为自己戴上的枷锁，非但没能换来安宁，反而成了敌人手中最致命的凶器，让他在挚爱被夺走的那一刻，连伸出手去抓住她的力气都没有！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他重重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滚烫的灰烬，全身剧烈地抽搐着。他没有流泪，因为泪水早己在那一夜的火光中被彻底蒸干。他只是跪在那里，任由那股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将他的灵魂一寸寸地侵蚀、啃噬。
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他的指尖，在身下的泥土里，无意间触碰到了一件冰冷坚硬的金属物。
那冰冷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光，刺破了他混沌的意识。
他下意识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东西从混杂着血与灰的泥土中挖了出来。
那是一枚通体漆黑的徽记，约莫拇指大小，不知是用何种金属打造，入手冰冷沉重。徽记之上，用古朴而森然的线条，雕刻着一道繁复的符文——那是一条首尾相衔的巨蟒，正死死地缠绕着一柄断裂的古剑。
天契督武司！
这枚徽记，像一道划破永夜的黑色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被绝望填满的世界！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悔恨，所有的迷茫与自责，在看清这枚徽记的瞬间，找到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宣泄口！
原来是他们！
是那群自诩为世界秩序守护者，实则为天契诅咒最忠诚看门狗的刽子手！
刃无尘瞬间明白了。
掳走艾拉，毁灭村庄，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劫掠，而是一场蓄谋己久的“纠错”。是对他这个试图偏离宿命轨道的“离契者”，最残酷、最彻底的警告与惩罚！
他们想用艾拉的命，用整个村庄的血，逼他重回那条他早己唾弃的、无尽征伐的杀戮之道！
一股比岩浆更灼热、比万载玄冰更酷烈的火焰，从他灵魂的废墟中轰然燃起！
但这一次，不再是守护温暖家园的炉火。
而是，焚尽八荒、不死不休的复仇之焰！
他感受着体内那股被符文死死压制的力量，它仍在咆哮，仍在冲撞。但这一次，刃无尘不再抗拒，不再畏惧。
他甚至开始渴望它。
可笑。他曾以为，舍弃这份力量，就能拥抱平凡。
现在他懂了。
逃避，永远换不来宁静。真正的“无尘”，不是指手上没有鲜血，而是指内心守护的信念纯净无暇。想要找回艾拉，想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秩序维护者付出代价，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重新变回那个他们最恐惧的噩梦。
变回那柄曾以凡人之躯，斩落神明的……“神陨之刃”！
哪怕这意味着，他将彻底告别他渴望的凡俗，一步步走向非人的深渊。
哪怕当他再次找到艾拉时，她看到的，会是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沾满血腥的怪物。
他，在所不惜。
刃无尘缓缓站起身。
他的动作依旧缓慢，但不再有丝毫的僵硬与迟疑。他的眼神，不再空洞，那片死寂的灰烬深处，两簇冰冷的、跳动着的幽蓝色火焰，被重新点燃。
那是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杀意。
他将那半块染血的烤饼，与那柄断裂的木剑，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小心翼翼地包裹好，郑重地放入怀中，紧贴着胸口。
这是他的心。
是他所有温暖的过去，也是他未来所有杀戮的唯一理由。
然后，他低下头，用冰冷的指尖，反复着那枚黑色的督武司徽记，感受着上面那道冰冷森然的符文。
他的眼中，再无一丝迷茫。
只剩下刀锋般的冷厉，与无尽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冻结的酷寒。
从这一刻起，望牛山下的麦饼师傅刃无尘，死了。
活下来的，是为爱归刃的复仇者。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在他的感知里，天地的尽头，一座座象征着秩序与铁律的黑色殿宇，仿佛正在无声地召唤。
那将是他血色征途的下一站。
一场用火与剑铺就的、寻回所爱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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