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或者说，风还在吹，只是刃无尘再也感觉不到了。在他的感知里，整个世界都凝固成了一块巨大而浑浊的琥珀，将所有的声音、光线、乃至时间的流动，都封存在一种粘稠的、近乎永恒的死寂之中。
那些飞扬的灰烬，悬停在半空，每一粒微尘的轮廓都清晰得令人心悸，像是一场无声的、黑色的雪。远处地平线上那抹病态的灰白晨光，被拉扯成千万缕纤细的光线，僵硬地钉在焦黑的大地上，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万籁俱寂。
唯一在动的，是他胸腔里那颗正在缓慢崩塌的心脏。
愤怒，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燃烧成吞噬一切的烈焰。恰恰相反，在那枚天契督武司的徽记被他握紧的瞬间，所有狂暴的情绪，都向内坍缩，急速冷却，最终在他的灵魂深处，凝结成了一枚绝对零度的黑色晶体。
他能感觉到它。
那晶体悬浮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央，棱角分明，散发着足以冻结星河的酷寒。它缓慢地旋转着，每一次转动，都从他十六年的温暖记忆上，刮下一层薄薄的光屑，将其无情地碾碎、湮灭。
艾拉的笑声、麦饼的香气、晚祷的歌谣……所有构成他“人”的部分，都在这枚黑色晶体的寒光下，被一点点地剥离，风化成虚无。
这是十六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
看见那个被他用烟火气与爱意层层包裹，藏在最深处的……名为“神陨之刃”的怪物。
那不是一个比喻。
那是真实的存在。
一股冰冷、锋锐、视万物为刍狗的意志，正顺着他干涸的血脉，从沉睡中苏醒。它像一条蛰伏了太久的毒龙，挣脱了最后一丝理性的束缚，张开了漠然的、俯瞰众生的眼瞳。
嗡——
空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以刃无尘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所有悬停的灰烬，在同一时刻，被一股无形的力场碾成了最原始的虚无！空气被抽离，光线被扭曲，形成了一片绝对的、没有任何物质存在的“空域”。
这是剑意的领域。
是独属于“神陨之刃”的，死亡法则的投影。
不需要剑，不需要招式。当他的意志降临时，他之所在，便是世间最锋利的剑刃。
但这股力量的回归，并未带来丝毫的快意。
伴随而来的，是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的，被尘封的血腥记忆。
他看见了。
看见了自己站在九天之上，脚下是崩裂的神国，漫天都是燃烧的神血，如同瑰丽而致命的流星雨。他看见一尊看不清面容的古神，在不甘的咆哮中，被他一念斩断了神格，庞大的身躯化作亿万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那震耳欲聋的悲鸣，至今仍在他耳边回响。
他又看见了。
看见了尸山血海的战场，无数扭曲的妖魔与狂热的信徒，向他发起潮水般的冲锋。他只是漠然地走着，凡他目光所及之处，生命便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凋零。没有呐喊，没有怜悯，只有极致的、高效率的杀戮。
他甚至能闻到，那股混杂着神血的甜腥、妖魔的恶臭、以及金属被法则之力熔断时，散发出的刺鼻焦糊味。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气味……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将他拖回那个他早己逃离的、血色的过去。
他想呕吐。
胃里在剧烈地翻搅，但吐出来的，只有带着血丝的酸水。
“不……”
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颅，试图将那些不属于“麦饼师傅”的记忆，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他抗拒着。
用尽全部的意志，抗拒着这股正在吞噬他的力量。
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刽子手！他是艾拉的男人，是望牛山下那个只想烤好每一块麦饼的普通人！
可是，那股冰冷的意志，根本不为所动。它只是冷酷地、残忍地，将那些血淋淋的真实，一遍遍地在他眼前重放。像是在嘲笑他，嘲笑他十六年的努力，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那道烙印在他胸口的符文封印，此刻仍在拼命地闪烁，试图重新压制住这头脱缰的猛兽。但那道因艾拉被夺走而崩裂的“裂痕”，却成了无法弥补的缺口。力量的冲突与撕扯，让他的身体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他的皮肤表面，渗出细密的血珠。
经脉，寸寸欲断。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撕裂。一半的灵魂，还眷恋地停留在那个温暖的小屋里，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仙侠：隐居被迫重操旧业 闻着麦香，看着艾拉的笑脸。而另一半，则己经被拖入了无尽的杀戮深渊，变得冰冷、麻木、非人。
“艾拉……”
他绝望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微弱的、摇曳的烛火，在他被黑暗与冰冷彻底淹没的世界里，点亮了最后一丝光芒。
就在他即将被那股神魔般的意志彻底同化的瞬间。
恍惚间，他看见了。
就在身前那片焦土之上，艾拉的幻影，悄然浮现。
她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裙，脸上带着他最熟悉的、温柔的微笑。她的身影有些虚幻，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但那双眼睛，却清澈得如同山间的清泉，专注而深情地凝望着他。
她的手中，没有捧着麦饼，也没有哼唱着晚祷。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恐惧，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深切的心疼，和足以融化一切的、无条件的信任。
她仿佛在说：「无尘，别怕。」
她仿佛在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在等你。」
刃无尘的动作，凝固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道幻影，看着她眼中的温柔与信任。那股在他体内肆虐的、冰冷的杀戮意志，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第一次，出现了刹那的停滞。
是啊。
他为什么要抗拒？为什么要恐惧？
这份力量，曾是他最厌恶的诅咒，是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摆脱的牢笼。
但现在……
它是他找回艾拉的，唯一的希望。
逃避，无法守护任何东西。隐忍，只会换来更彻底的毁灭。他己经用十六年的天真和整个村庄的鲜血，证明了这一点。
真正的“无尘”，不是手上没有鲜血。
而是无论手染多少血腥，心中守护的那份信念，依旧纯净无暇。
他战斗的目的，不是为了变回那个斩落神明的怪物。
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次成为那个，可以为艾拉烤出完美麦饼的男人。
那枚在他灵魂深处，散发着酷烈寒光的黑色晶体，旋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那股足以扭曲空间的、狂暴的剑意，也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地，向着他的体内收敛。
不是被压制，不是被封印。
而是……被接纳了。
他不再抗拒，不再撕扯。他主动地，向那股冰冷的意志，敞开了自己的灵魂。他将它视为自己的一部分，如同自己的手臂，自己的呼吸。
力量，不再是咆哮的猛兽。
它变成了一柄沉寂的、被安放于剑鞘之中的绝世凶兵。锋芒尽敛，杀意归寂，只等待着主人需要它的那一刻，再度出鞘，斩断世间一切阻碍。
刃无尘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势依旧沉重，但他挺拔的身姿，却如同一柄重新插入大地的、孤傲的古剑。他脸上的痛苦与挣扎己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绝对的平静。
只是，那双曾经温润的眼眸，此刻却深邃得如同万古长夜。
那片死寂的灰烬深处，两簇幽蓝色的火焰，在静静地燃烧。那是将所有痛苦与愤怒都燃烧殆尽后，剩下的，最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杀意。
他珍而重之地，从怀中取出那用破布包裹着的东西。
半块染血的烤饼。
一柄断裂的木剑。
他将烤饼重新贴身放好，那是他的人间。然后，他握住了那半截木剑，如同握住了整个世界。
粗糙的断口，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的刺痛。
他缓缓地，将这柄断裂的木剑，插回了腰间。
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
他知道，当这柄木剑再次被拔出时，它所承载的，将不再是冬夜炉火旁的温情。而是，足以让整个世界都为之战栗的，复仇的锋芒。
刃无尘的眼中，杀意如深渊般涌现，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丝对凡尘的眷恋。他知道，这条路注定血腥，而他，己别无选择。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化为坟墓的故土，然后，毅然转身。
每一步，都踏碎了身后的一段过往。
每一步，都走向了一个注定充满血与火的未来。
而那柄别在腰间的断裂木剑，将是他在这条黑暗道路上，辨认归乡方向的，唯一星光。
(http://www.220book.com/book/W4AT/)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