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
但那份浸入骨髓的阴冷,却像是生了根,在他血脉的最深处盘踞下来,与他那颗正在逐渐冷却的心脏,融为了一体。
「我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生锈的铁刺,在他混沌的意识中反复搅动。他看着自己沾满泥泞和暗红血污的双手,它们是如此的陌生。这双手,曾无比精准地控制着炉火的温度,能揉捏出最柔软的面团。而现在,它们只用了一个念头,就将三条鲜活的生命,连同他们的骨骼、甲胄与魂魄,一同碾成了虚无。
没有。
没有愤怒。
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正在急速扩散的、冰冷的麻木。
他害怕这种麻木,甚于害怕力量的反噬。身体的剧痛,至少还能证明他还活着,还作为一个“人”在感受着痛苦。而这份麻木,却像是一片正在不断扩张的虚空,要将他所有关于“人”的认知,一点点地吞噬、同化,最终,只剩下一个名为“神陨之刃”的、冰冷的代号。
夜幕,终于彻底降临了。
荒野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陷入了纯粹的、死寂的黑暗。风在旷野上呜咽着,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诉说着这片土地上从未停歇过的悲伤。
刃无尘在一片相对干燥的避风处停下,用最后的力气,生起了一堆篝火。
噼啪。
干枯的树枝在火焰中爆开,溅起点点火星,在浓稠的夜色里,划出一道道短暂而温暖的弧线。橘红色的火光,贪婪地舔舐着黑暗,勉强驱散了周遭几尺的阴冷,却照不透他眼底那片比夜色更深的沉寂。
他静静地坐在火堆旁,疲惫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头受了重伤、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
火光映照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地面上,那里,几片破碎的、己经失去所有光泽的玉器残骸,正静静地躺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土里。那是督武司追兵那柄法器的碎片,上面残留的、微弱的法则波动,无声地证明着午后那场短暂而残酷的抹除,并非幻觉。
血腥味,己经被雨水冲刷得极淡,但那股铁锈般的甜腻,却仿佛己经渗入了他的嗅觉深处,与篝火燃烧木材的烟熏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杀戮与死亡的味道。
他缓缓地,从怀中取出那个用破布小心包裹着的东西。
布包打开,半块沾着血污、早己冰冷坚硬的烤饼,和那柄断裂的木剑,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柄断剑之上。
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抚过剑身粗糙的断口。那上面,还残留着艾拉刻下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尘”字。
就是这个瞬间。
恍惚间,眼前的篝火,身后的荒野,连同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气味,都在急速地褪去。
他看见了。
就在摇曳的火光对面,艾拉的身影悄然浮现。她还是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粗布裙,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带着他最熟悉的那种,混合着羞涩与满足的温柔笑容。
她的手中,正捧着一块热气腾腾的麦饼。
那温暖的、纯粹的、带着松针清香的麦饼香气,仿佛拥有穿透时空的力量,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穿透了血腥与寒意的层层阻隔,如此真实地、霸道地,首扑他的鼻腔。
那香气,与他口中残留的、因反噬而涌上的血沫苦涩,形成了一种遥远到令人心碎、刺痛到让他灵魂战栗的对比。
幻影中的艾拉,将麦饼递了过来,她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读懂了。
她说:「尝尝,今天的火候刚刚好。」
刃无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道身影,想要去接过那块足以救赎他灵魂的麦饼。
然而,指尖穿过的,只有一片冰冷的、夹杂着烟尘的空气。
幻影,如烟般消散。
世界,又变回了那片只有风声与火焰爆裂声的、冰冷的荒野。
巨大的失落与痛苦,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捏碎。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断剑,一行滚烫的液体,终于从那双早己干涸的、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眼眶中,滴落下来。
那不是泪。
是血。
是他的心,在哭泣。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痛苦、迷茫和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渴望,都死死地压回心底。他知道,沉溺于回忆,只会让他变得更软弱。而他,己经没有软弱的资格了。
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属于“麦饼师傅”的温情与留恋,都一同吐尽。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剩下钢铁般的坚定。
这把剑,终究要重新磨砺。
不是为了杀戮。
而是为了,在杀戮的道路上,不至于迷失回家的方向。
他在身边摸索着,找到了一块边缘还算锋利的、质地粗糙的砂石。然后,他将那柄断裂的木剑横陈于膝上,手持砂石,开始一下一下地,小心翼翼地,打磨着那粗糙的断口。
唰……唰……
砂石摩擦着木头,发出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在这死寂的荒野中,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曲为逝去之物送行的、悲伤的挽歌。
木屑,簌簌落下。
每一片落下的木屑,都像是在剥离一片他过往的记忆。那些温暖的、柔软的、属于人间烟火的记忆。他将它们从剑身上剥离,却又将它们的精魂,随着每一次打磨,更深地,烙印进这柄剑的骨髓里。
他打磨得极其专注,其神情,和他过去烤制每一块麦饼时,一模一样。
这不再仅仅是艾拉留给他的定情之物。
它正在成为他维系凡心的,最后一个锚点。是他在这个被“血誓天契”诅咒的世界里,对抗宿命、为爱而活的唯一象征。
渐渐地,那粗糙的断口,被磨砺得平滑而圆润。整柄断剑,虽然短了一截,却重新拥有了一种内敛而坚韧的形态。
刃无尘停下了动作。
他凝视着膝上这柄新生的木剑,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抬起右手,并指如刀,在左手的拇指上轻轻一划。没有动用任何力量,只是用指甲划破了皮肤。
一滴殷红的、带着他体温的鲜血,缓缓渗出。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这滴血,轻轻地,涂抹在了刚刚打磨好的剑身之上。
他的血,蕴含着“神陨之刃”那冰冷的、足以斩落神明的法则之力。
而这柄剑,承载着他与艾拉十六年间,最温暖的、属于凡俗的烟火人情。
当这滴血触碰到木剑的瞬间,一股极寒与一股至暖,在这小小的剑身上,发生了无声的、剧烈的碰撞。木剑的表面,竟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温润如玉的光晕,那滴鲜血,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沿着木材自身的纹理,迅速地渗入其中,留下了一道极浅、却永不褪色的淡红色印记。
他用自己的血,为这柄凡心之剑,重新“淬火”。
他是在告诉自己,也是在向这个残酷的世界宣告——
他,刃无尘,接纳了这份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但他将永远用一颗属于凡人的、爱着艾拉的心,去驾驭它。
他眼中的挣扎与痛苦,彻底消失了。那份曾经让他温暖了十六年的温柔,如今,己经尽数化作了沉默的、永不弯折的决绝。
磨砺好的木剑在篝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温润而坚韧的光泽,一如他眼底深处,那抹被重新点燃、再也不会熄灭的凡俗之光。
他将它重新插回腰间,那熟悉的重量,仿佛为他那漂泊无依的灵魂,寻回了最后的归宿。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是注定血流成河的征途,是更多、更强大的、来自天契督武司的敌人。
但他知道,只要腰间的这柄木剑还在。
只要艾拉的笑容,还清晰地烙印在心底。
他,就有足够的理由,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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