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渊那声沙哑的“多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空旷的大殿中荡开几圈涟漪，随即沉入更深的寂静。云澜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回应，仿佛真的未曾听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瞬间，他的脊背有多么僵硬。
照料斩渊，并非出于本意，更像是一种在特定情境下，被某种残留的、连他自己都鄙夷的“道义”或“习惯”所驱使的无奈之举。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避免看守彻底死去导致局面失控，是为了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以便伺机而动。
然而，当斩渊的伤势在接下来几日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因为体内两股力量的持续冲突而愈发沉重，甚至时常陷入昏睡时，云澜发现自己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那名沉默的侍女依旧每日送来汤药和清粥，但斩渊大多时候连抬手服用的力气都没有，偶尔清醒片刻，也只是勉强喝下几口，便又昏沉过去。汤药渐渐在玉碗中冷却凝固，如同他逐渐衰败的气息。
云澜依旧大部分时间停留在星图前，但他的推演进度近乎停滞。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瞥向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听着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看着那苍白面容上不时浮现的痛苦神色，一种焦躁感在他心底悄然蔓延。
这日午后，斩渊又一次在昏睡中发起高热，身体滚烫，唇干裂起皮，意识模糊地呓语着含糊不清的词句，依稀能辨出“冷……归墟……”等字眼。那名侍女试图喂他喝水，却因他无意识的抗拒而将水洒了大半。
云澜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再忍受这种无意义的僵持和缓慢的消亡。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迈步走了过去。
“退下。”他对侍女淡淡道。
侍女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了大殿。
云澜在斩渊身边蹲下，拿起那碗清水。他动作有些生疏僵硬，用玉勺舀了少许，递到斩渊唇边。斩渊似乎感受到清凉的靠近，无意识地微微张口，艰难地吞咽了一小口。
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唇舌，斩渊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瞬。云澜沉默地重复着喂水的动作，一勺，又一勺。他的指尖偶尔会不小心触碰到斩渊滚烫的皮肤，那灼热的温度让他心尖微颤。
喂完水，他又拿起旁边温着的汤药。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云澜犹豫了一下，还是依样喂了过去。药汁苦涩，斩渊在昏沉中本能地抗拒，偏过头，药汁顺着唇角滑落。
云澜动作一顿，看着那褐色的药痕划过斩渊苍白的下颌，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拭去那点污渍。触手所及，肌肤滚烫，却异常脆弱。
就在这时，斩渊似乎感受到了这细微的触碰，竟无意识地朝着那点凉意靠拢，额头轻轻蹭过云澜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
云澜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缩回手，心跳骤然失序。他霍然起身，后退几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懊恼。他在做什么？！他竟在……如此细致地照料这个囚禁他的疯子？！
然而，看着斩渊因为失去那点凉意而又开始不安地辗转，听着他痛苦的呻吟，云澜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重新蹲下身。这一次，他不再用手，而是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浸湿了冷水，轻轻敷在斩渊滚烫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似乎让斩渊舒服了一些，他渐渐安静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些许。
云澜就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半跪在冰地上，一遍遍更换着斩渊额上的湿布，首到他的体温逐渐降下去，陷入沉沉的睡眠。
做完这一切，云澜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他站起身，看着斩渊沉睡中依旧难掩憔悴的侧脸，心情复杂难言。恨意未曾消减，戒备依旧深植，但在这恨与戒备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变质。
*---*
此后的几天，云澜仿佛默认了自己“临时看护”的角色。他不再远远避开，而是会在侍女送来汤药膳食后，走过去查看斩渊的情况。他会机械地完成喂水喂药的动作，会在他高热时用湿布降温，甚至会在他因疼痛蜷缩时，将他滑落的皮毛毯子重新盖好。
整个过程，他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而斩渊，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沉或半昏沉状态，偶尔清醒的片刻，也只是用那双黯淡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云澜忙碌的身影，目光复杂，却同样沉默。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默契的寂静。没有言语交流，没有眼神触碰，只有必要的、冰冷的身体接触和无声的照料。
然而，在这冰层般的寂静之下，某些东西却在无声地流淌。斩渊的身体在云澜这种近乎本能的、不带感情的照料下，竟然真的开始一点点好转。虽然速度缓慢，但那股濒临崩溃的混乱气息，逐渐趋于平稳。
这一日，斩渊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竟能自己勉强坐起身，靠在冰壁上。当云澜像往常一样端着药碗走过去时，斩渊抬起手，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我自己来。”
云澜动作一顿，没有坚持，将药碗递给了他。
斩渊接过碗，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坚持着自己将药喝完。放下药碗，他抬起头，看向依旧站在一旁、神色冷淡的云澜，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两个字：
“……有劳。”
云澜瞥了他一眼，没有回应，转身走回星图前，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斩渊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深邃。他能感觉到，云澜的照料并非出于情愿，更像是一种被迫的、带着抵触的责任。但正是这种不情愿，反而更显得真实。他没有趁自己虚弱下手，没有冷眼旁观，而是选择了最耗费心神的……照顾。
这比任何甜言蜜语或虚假的关怀，都更让斩渊心中震动。
冰与火的界限，在生死的边缘，似乎变得模糊起来。
看守依旧虚弱，囚徒依旧冷漠。
但维系在他们之间的那根看不见的线，却在无声的照料与被迫的接受中，悄然缠绕得更紧，也更……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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