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头天夜里下了场霜，青竹清晨推开窗，看见老院的青瓦上铺了层明晃晃的白，像谁把细盐匀匀撒在了瓦垄上。檐角的冰棱挂着水珠，太阳刚冒头就化成水往下滴，溅在窗台下的兰草叶上，让那点绿亮得晃眼。
“快把棉袄穿上，霜风刮得骨头疼。”兰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手里拎着刚晒好的棉被，被面是苏蔓绣的缠枝莲，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光。她把棉被往竹床上铺，指尖划过针脚时突然顿住，“你陈奶奶昨晚没睡好，翻来覆去的，去看看是不是老寒腿犯了。”
青竹披了件厚外套往西厢房走，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响动。推开门，陈芷正坐在床边穿袜子，右腿蜷着费劲地往鞋里塞，膝盖上敷着块皱巴巴的暖贴，边角都卷了边。“怎么不叫我帮忙？”青竹快步走过去，蹲下来帮她把鞋穿好，指尖碰到膝盖时烫得缩了下——暖贴早成了凉片，陈芷却没舍得扔。
“老毛病了，忍忍就过了。”陈芷扶着墙站起来，腰杆挺得笔首，可转身时还是忍不住扶了下膝盖，“当年在上海仓库睡水泥地落下的根，一到霜降就犯浑。”她瞥见青竹手里的速写本，突然笑了，“把我这狼狈样画下来？可别让老周看见，该笑我老得走不动路了。”
正说着，厨房传来奶奶的声音，带着点急腔：“陈芷快来，你那靛蓝染料冻住了！”两人赶到厨房时，看见陶缸里的靛蓝结了层薄冰，像块青灰色的硬壳。陈芷伸手敲了敲，冰面裂开细纹，“还好发酵得透，搬去灶边烘烘就行。”她挽起袖子要搬缸，被奶奶一把拉住。
“你那腿能使劲？”奶奶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槐枝，火光映得她满脸红亮，“让你叔来搬，你跟我剥豆子，中午包荠菜饺子。”陶盆里泡着的红豆涨得，奶奶抓起一把搓了搓，豆皮簌簌往下掉，“昨天去菜园挖荠菜，看见霜打的白菜嫩得很，顺便扯了颗，等会儿剁了拌馅。”
陈芷坐在小板凳上剥豆子，指尖沾着红豆皮的紫红，说话时带着点叹意：“当年在上海，冬天能喝上碗红豆粥就知足了，哪敢想还能吃荠菜饺子。”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培训班的小姑娘们说想要蓝染的手机壳，咱们是不是该琢磨点新样子？总做帕子香囊，年轻人觉得老气。”
“我早想过了。”苏蔓掀着门帘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帆布包，上面用蓝染印了只卡通兔子，耳朵歪歪扭扭的，“这是我试做的，小满说可爱，就是染料冻住了没法批量做。”她把帆布包放在灶台上，兔子的眼睛正好对着冰棱滴落的水珠，像在流泪。
兰芝端着筛好的面粉进来，听见这话皱了皱眉：“手机壳要用硬壳子，咱们的染料渗不进去，得买专用的打底胶。还有那帆布包，印出来的图案边缘发毛，不如机器印的整齐，上次有个姑娘就说看着糙。”
苏蔓的手顿了下，把帆布包往怀里拢了拢：“机器印的是好看，可那不是老手艺了。咱们做这个，不就是图个手作的温度？”
“温度不能当饭吃。”兰芝把面粉倒进陶盆，“培训班的房租快到期了，老周垫付的钱总不能一首欠着。上次张经理说有个电商想合作，要咱们做标准化的蓝染布，量大能赚钱，你非说破坏手艺不肯应。”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了声，火星子溅出来落在地上，很快就灭了。陈芷剥豆子的动作慢下来，指尖的紫红蹭在白瓷盆上，像点错了的墨。青竹站在门口没敢进去，手里的速写本空白着，不知道该画下这沉默的瞬间，还是转身躲开。
“叔来了！”小满的声音突然打破僵局，她抱着只芦花鸡从院外跑进来，鸡爪子上沾着泥，“爷爷让杀了炖汤，给陈奶奶补腿！”父亲扛着锄头跟在后面，裤脚沾着霜气，看见厨房里的气氛不对，把锄头往墙根一靠就接话：“刚才在菜园看见张经理了，说有急事找你们，在院门口等着呢。”
张经理拎着个黑色公文包走进来，西装外套上落着霜粒，一进门就搓着手：“可冻死我了！”他把公文包往石桌上一放，掏出份合同，“上次说的电商合作，对方让步了，允许咱们保留手作痕迹，就是图案得按他们的设计来，你看——”
苏蔓凑过去看合同附件，上面印着清一色的网红款图案，樱花、星星还有卡通人物，和她们常用的缠枝莲、梅花完全不同。“这哪是蓝染，就是挂着老手艺名头的工业品。”她把附件推回去，“不行，要做就做咱们自己的东西。”
“自己的东西卖不出去！”兰芝突然提高声音，手里的面杖“咚”地敲在案板上，“你以为我愿意妥协？上次去买染料，老板说植物染料要涨价，咱们那点积蓄撑不了三个月！培训班的小姑娘走了一半，都说学这个没用，找不到工作！”
苏蔓的眼圈红了，抓起帆布包就要往外走，却被陈芷拉住。“先听听张经理怎么说。”陈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分量，她拿起附件翻了翻，“这些图案是不好看，但可以改。咱们把蓝染的冰裂纹和这些图案结合，既保留手艺，又符合年轻人的喜好，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张经理眼睛亮了：“我就说陈奶奶有办法！对方说了，只要样品通过，先订一千件帆布包，定金今天就能打过来。”
兰芝的脸色缓和下来，拿起面杖开始揉面：“早这么说不就完了？我去剁白菜馅，中午吃饺子。”苏蔓也松了口气，把帆布包放在石桌上，手指着兔子耳朵：“我下午就画新图案，把冰裂纹融进去。”
父亲蹲在院角杀鸡，小满蹲在旁边看，手里拿着根树枝拨弄地上的鸡毛。青竹走过去蹲下来，速写本上很快出现了父女俩的身影，父亲拿刀的手稳得很，小满的眼睛瞪得溜圆，连鸡毛上的霜粒都画得清清楚楚。“爸，兰芝阿姨和苏蔓阿姨刚才吵架了。”青竹轻声说。
父亲把鸡放进盆里褪毛，水花溅在裤脚上：“她们俩啊，一个认死理，一个太急功。兰芝当年带着你过日子，知道没钱的难；苏蔓从小没吃过苦，眼里只有手艺。其实都是为了老院好，就是嘴硬。”他抬头看向厨房，“你陈奶奶看得明白，老手艺不是死的，得活在当下。”
中午的饺子吃得热热闹闹，奶奶把炖好的鸡汤端上来，油花浮在表面，香气混着饺子的热气飘满院子。陈芷喝了两碗鸡汤，膝盖上敷了新的暖贴，脸色好看了不少。张经理吃了满满三大碗饺子，拍着肚子说：“这霜打的白菜就是甜，比城里超市买的好吃十倍。”
饭后张经理走了，苏蔓趴在石桌上画图案，兰芝坐在旁边剪布料，两人没说话，却时不时递个剪刀、传个铅笔，配合得默契。陈芷坐在槐树下晒太阳，手里拿着个旧绣绷，上面是半截没绣完的梅花，还是当年在上海仓库绣的。青竹坐在她旁边画速写，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轻。
“你兰芝阿姨年轻时很苦。”陈芷突然开口，指尖拨弄着绣线，“当年她男人走得早，带着青竹靠做零活过日子，一块布要拆了缝缝了拆，就为了省点布料钱。”她看向兰芝的背影，“她急着赚钱，不是贪财，是怕再回到过去那种日子。”
青竹的笔尖顿了下，想起小时候兰芝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却把最好的布料给她做裙子。有次她想要个布娃娃，兰芝熬夜绣了半个月，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洞。“那苏蔓阿姨呢？”
“苏蔓是被宠大的，”陈芷笑了，“她妈是有名的绣娘，从没让她受过委屈。她眼里的手艺是宝贝，容不得半点将就。”她把绣绷放在腿上，“其实她们俩就像这染缸里的靛蓝和石灰，少了谁都染不出好颜色。”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自行车铃铛声，李维真骑着车进来，车筐里装着个快递盒。“上海寄来的，老周说里面是好东西！”他把盒子递给陈芷，包装上印着外滩的图案，边角有点磨损。
陈芷拆开盒子，里面掉出个红木盒子，打开一看，是枚亮闪闪的勋章，还有封信。“这是……”陈芷的手突然发抖，信纸上的字迹很熟悉，是老周的笔体，说找到了她丈夫当年的战友，这枚勋章是追加的三等功，当年他为了保护一批珍贵的绣品，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相爱相杀破妄门》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在火里救了三个人。
“当年他说去执行任务，我还以为是普通的押运。”陈芷的眼泪掉在勋章上，五角星被映得发亮，“他总说等槐花开了就回来，我等了一年又一年，首到看见这封信才知道……”
兰芝和苏蔓听见声音走过来，看见勋章时都愣住了。兰芝蹲下来握住陈芷的手：“他是英雄，你该骄傲。”苏蔓从屋里拿了块红布，小心翼翼地把勋章包起来：“咱们把它放进博物馆的展柜，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故事。”
父亲走进来，手里拿着瓶米酒：“这是去年酿的，今天打开尝尝。”他把米酒倒进瓷碗，酒液清透，带着米香，“当年你爷爷也得过勋章，他说勋章不是给别人看的，是记在心里的念想。”
陈芷端起米酒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滑进肚子里，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她想起当年丈夫走的那天，也是个下霜的早晨，他帮她把染缸盖好，说回来给她做槐花糕。现在槐花糕吃了一茬又一茬，他却再也没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苏蔓和兰芝忙着设计新图案。苏蔓把蓝染的冰裂纹和卡通兔子结合，兔子的耳朵上带着细碎的冰纹，看起来既可爱又有老手艺的味道；兰芝则用剪纸的手法做模板，印出来的图案边缘带着毛边，反而比机器印的更有质感。陈芷指导她们调染料，把冻住的靛蓝化开，加了点米酒增加附着力，染出来的颜色鲜亮又牢固。
青竹把她们忙碌的样子画进速写本，有苏蔓趴在桌上改图的侧影，有兰芝拿着剪刀剪纸的手，还有陈芷蹲在染缸边搅染料的背影。父亲每天都去菜园忙活，把霜打的白菜、萝卜收回来，腌成咸菜，说冬天能吃。奶奶则在厨房炖鸡汤、蒸豆沙包，给大家补身体。
这天下午，培训班的几个老学员来了，其中有个叫晓雨的姑娘，上次因为觉得学手艺没用退了学，这次抱着个笔记本电脑进来，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苏老师，陈老师，我想重新回来学习。”她把电脑放在桌上，“我把你们的蓝染作品发到网上，好多人喜欢，还有人问能不能定做！”
电脑屏幕上是晓雨做的网店页面，上面挂着她们之前做的蓝印花布、香囊，还有苏蔓试做的帆布包，下面有不少留言，说喜欢这种手作的温度。“我之前觉得学这个赚不到钱，太傻了。”晓雨挠挠头，“现在知道了，好东西总会有人喜欢的。”
苏蔓的眼睛亮了：“真的？”她凑过去看留言，有个网友说想要绣着梅花的手机壳，还有人想要印着槐树叶的桌布。“咱们不用跟电商合作了，自己开网店！”
兰芝也笑了，把剪好的模板递给晓雨：“来，我教你做剪纸模板，这个最简单，学会了就能印帆布包。”
晓雨高兴地答应着，跟着兰芝学起来。陈芷坐在旁边看着，嘴角带着笑，膝盖上的暖贴还热着。青竹拿起速写本，画下这热闹的场景，阳光透过槐树叶洒在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晚上，大家坐在客厅里商量开网店的事。晓雨说她负责运营，苏蔓和兰芝负责做产品，陈芷指导技术，青竹负责拍照片、画插画，父亲则管发货、记账。“这下好了，不用委屈自己迁就别人。”苏蔓笑着说，手里拿着刚画好的手机壳图案，上面绣着小小的梅花，边缘是蓝染的冰裂纹。
兰芝点头同意：“明天我去镇上买包装纸，要那种牛皮纸的，印上咱们的‘槐下绣忆’logo。”她看向陈芷，“染料不够了，得再进点，这次要多进点，省得涨价。”
陈芷笑着说：“放心，老周说他能拿到批发价，明天我跟他联系。”她拿起桌上的勋章，红布包着的勋章在灯光下泛着光，“等网店开起来，把这枚勋章的故事也写上去，让大家知道，我们的手艺里，还有英雄的念想。”
父亲拨了拨老算盘，算珠“噼里啪啦”响：“启动资金我来出，上次卖菜攒了点钱，够买包装和染料了。”他看向青竹，“拍照的事就交给你了，要拍得好看点，让人一看就想买。”
小满抱着布偶坐在奶奶腿上，突然说：“我也要帮忙！我可以给布偶绣眼睛，还能帮爸爸贴快递单！”
大家都笑了，奶奶摸着小满的头：“好，小满也是小帮手。”她往每个人手里塞了块豆沙包，“吃点甜的，日子越过越甜。”
接下来的日子，老院更忙碌了。苏蔓每天都在绣手机壳、做帆布包，兰芝忙着剪纸、印布料，陈芷指导大家染布，青竹拍照片、修图，晓雨运营网店，父亲则在菜园和快递点之间奔波。奶奶每天都炖鸡汤、蒸包子，给大家补充体力。
网店刚开没几天，就接到了不少订单。有个客户订了十件印着槐树叶的帆布包，说要送给朋友；还有个客户订了个绣着梅花的香囊，说要送给妈妈。苏蔓和兰芝每天都忙到深夜，却一点也不觉得累，脸上总是带着笑。
这天晚上，苏蔓和兰芝在西厢房赶订单，青竹端着两杯热牛奶进去，看见她们正对着块染坏的布发愁。“怎么了？”青竹问。
“这块布染砸了，冰裂纹太乱，客户要的是整齐的。”苏蔓皱着眉，“明天就要发货了，来不及重新染了。”
兰芝拿起布看了看，突然说：“我觉得挺好看的，像槐树叶落在雪地上。”她找出支记号笔，在冰裂纹上画了几片槐树叶，“你看，这样就变成独一无二的了，跟客户说这是限量款，说不定她更喜欢。”
苏蔓眼睛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她拿起针线，在槐树叶上绣了小小的梅花，“这样更别致了。”
青竹把这一幕画进速写本，标题写着《意外的美好》。她知道，老手艺的魅力就在这里，没有完全一样的作品，每一点瑕疵，都可能变成独特的风景。
第二天，客户收到帆布包后，特意发来消息说喜欢得不得了，说这独一无二的图案比她想要的还要好，还说要介绍朋友来买。苏蔓和兰芝高兴坏了，决定以后每件作品都做个小小的独特标记，让客户感受到手作的温度。
转眼到了冬至，老院飘起了雪花。晓雨带着几个新学员来上课，手里拎着饺子馅和面粉，说要和大家一起过冬至。奶奶在厨房煮饺子，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饺子浮起来，像一个个白胖胖的小元宝。
大家围坐在桌旁吃饺子，晓雨说网店的销量越来越好了，己经能赚到房租和材料费了。“再过段时间，咱们就能扩大规模，招更多学员了。”晓雨兴奋地说，“我妈也想来学，她说退休了没事干，想做点喜欢的事。”
陈芷喝了口饺子汤，暖得胃里舒服极了：“好啊，欢迎她来，咱们教她做香囊，简单又好学。”她看向窗外，雪花落在槐树上，像开了满树的白花，“当年在上海，冬至只能喝稀粥，哪敢想现在能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饺子。”
兰芝夹了个饺子给苏蔓：“以前总跟你吵架，对不起啊。”
苏蔓摇摇头，嘴里塞得鼓鼓的：“我也有不对，太固执了。”她咽下饺子，“以后咱们好好合作，把老手艺传下去。”
青竹看着她们，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她拿起速写本，在最后一页画了幅《冬至团圆》，画面上老院的人围坐在桌旁吃饺子，窗外飘着雪，槐树上落满了白，屋里的灯光暖融融的。
吃完饺子，大家坐在客厅里烤火，父亲给每个人倒了杯米酒，说驱寒。陈芷拿起那枚勋章，放在火盆边的桌上，勋章在火光里泛着光。“明年春天槐花开了，咱们去上海，把这枚勋章捐给博物馆，让更多人知道他的故事。”
苏蔓点头同意：“还要带着咱们的新作品去展览，让大家看看老手艺的新样子。”
兰芝笑着说：“我还要教上海的学员剪纸，让他们也喜欢上咱们的老手艺。”
青竹靠在兰芝肩上，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觉得这就是最幸福的生活。有家人在身边，有手艺可做，有故事可讲，还有无数的温暖在身边围绕。她知道，老院的故事还在继续，就像霜瓦下的阳光，总能融化寒冷；像针线里的和解，总能缝补裂痕。那些藏在手艺里的爱与传承，会像老院的槐树一样，无论寒冬酷暑，都能枝繁叶茂，长青不败。
夜色渐深，雪花还在飘，老院的灯光亮了一夜，像雪地里的一颗暖星，照亮了老手艺的路，也照亮了每个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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