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的冰冷和腐败气息仿佛还黏附在我的嗅觉黏膜上，但当我用钥匙打开家门时，一股温暖甜腻的香气立刻包裹了过来。是枫糖浆混合着烤培根的味道，还有现磨咖啡浓郁的醇香。屋外初升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客厅，每一寸地板都光洁如新，洋溢着一种不真实的、暖色调的幸福。
巨大的反差让我站在玄关，有瞬间的恍惚。仿佛从一个黑白冰冷的死亡世界，一步跨入了色彩饱和的温馨电影片场。
“晚晚，回来了？”顾衍的声音从开放式厨房方向传来，温和悦耳，带着刚刚好的关切。他系着那条我选的深蓝色围裙，正背对着我，在料理台前忙碌。背影挺拔，肩线流畅。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我低下头，习惯性地想去鞋柜拿我的拖鞋，却发现它们己经整齐地摆在了我脚边最方便的位置。心头莫名地一刺。
我换上拖鞋，动作有些迟缓。将通勤包放在玄关柜上时，目光扫过台面，一尘不染，只放着一个精致的陶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支新鲜的白色百合，花瓣上还带着水珠。顾衍有轻微洁癖，且审美极高，家里永远保持着一种杂志封面般的整洁和格调。以前我觉得这是他的优点，此刻却感到一种近乎苛刻的秩序带来的压迫感。
“昨晚又熬到那么晚，累坏了吧？”顾衍转过身，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骨瓷盘，上面是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焦香的培根和烤成金黄色的吐司，边缘还用番茄酱画了个略显俏皮的笑脸。他脸上带着心疼的笑容，朝我走来。
清晨的阳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确实英俊得无可挑剔，是那种带着书卷气的儒雅英俊，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甚至信任感。尤其是他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温柔和专注，仿佛我是他整个世界唯一的焦点。
我曾无数次沉溺于这样的目光中。
但现在，这目光却让我脊背发凉。我努力维持着面部肌肉的平静，甚至试图挤出一个同样温柔的微笑，但嘴角像挂了铅块一样沉重。
“还好，有个案子比较棘手。”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走向餐厅的步子却有些虚浮。
“先吃点东西，然后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顾衍将盘子放在餐桌上，很自然地伸手过来，想帮我捋一下耳边散落的头发。
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偏头躲开。那双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是一双适合弹钢琴、画设计图，也适合在高级餐厅切牛排的手。但此刻，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解剖台上“编号17”尸体肝脏上那个边缘整齐的创口，以及质谱仪上那条致命的谱线。
这双手，是否也曾握着某种极薄极锋利的工具，做过截然不同的事情？
最终，我没有躲开。让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耳廓。触感温暖干燥，却像一道电流窜过我的皮肤，激起一阵隐秘的战栗。恐惧和一种荒谬的理智在我脑中激烈交战。我是林晚，是法医，我不能仅凭一个微量物证就定罪，尤其对方是我的丈夫。我需要更多证据，需要冷静。
“怎么了？手这么凉。”顾衍微微蹙眉，握住我的手，轻轻搓了搓，“是不是实验室空调太冷了？”他的掌心很暖，包裹着我冰凉的手指，动作轻柔体贴。
“嗯，可能吧。”我垂下眼睑，避开他的注视，顺势抽回手，拉开椅子坐下，“好香啊，饿死了。”我拿起刀叉，将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仿佛这样才能找到一丝支撑。
早餐一如既往的美味。蛋黄是完美的溏心，培根焦脆度刚好，吐司外脆内软。顾衍的厨艺和他的人一样，无可挑剔。他坐在我对面，面前只放着一杯黑咖啡，微笑着看我吃。
“今天有什么安排？”他随口问道，语气轻松。
“整理一下昨晚的报告，然后……可能要去一趟局里，开会讨论案情。”我切割着盘子里的太阳蛋，动作尽量显得自然。蛋黄流出来，像某种浓稠的液体。我的胃部一阵紧缩，突然有些反胃。我强行将食物咽下去，喉头僵硬。
“别太拼了。”顾衍抿了口咖啡，状似无意地说，“对了，上周我出差带回来的那家蛋糕，你喜欢吗？我记得你以前说过那家的甜品很不错。”
上周出差。邻市。甜品店。
这几个词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我握着刀叉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是在试探我吗？还是仅仅在分享日常？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住面部表情的平静。
“很喜欢，就是太甜了点，下次可以选个清淡口味的。”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我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一定很假，但我必须演下去。
“好，下次我注意。”顾衍从善如流，眼神里没有丝毫异样。他放下咖啡杯，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到上周出差，还挺巧的，我回来的路上，听到车载广播里说城郊好像发现了一具女尸，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你昨晚在忙的那个案子吗？”
来了。
我的心跳骤然停跳了一拍，然后疯狂地鼓噪起来，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我怀疑他都能听见。阳光照在光洁的桌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我低下头，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剩下的食物，借以掩饰瞬间的情绪波动。
“可能吧，这类案子归我们管。”我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不方便多说。”
我用专业的壁垒挡了回去。这是最好的保护色。
“理解，保密条例嘛。”顾衍点点头，语气里满是支持，“我只是觉得，你们的工作太不容易了，天天面对这些……唉，一定要注意安全，也要注意心理调节。”
他的话语充满了体贴和关怀，任何一个妻子听到丈夫这样说，都会感到温暖。但此刻，这些话落入我耳中，却像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他是在关心我，还是在评估我的状态？他是否在享受这种置身事外、甚至扮演关怀者角色，看着我一步步走向他精心布置的陷阱的愉悦？
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我知道，我会注意的。”我匆匆吃完最后一口食物，几乎是逃离般地站起身，“我去洗个澡。”
我端着空盘子走向厨房水槽，脚步有些匆忙。经过客厅时，眼角余光瞥见了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那扇门，我记得以前是一把普通的铜锁，但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把崭新的、看起来极为坚固的电子密码锁，黑色的外壳与周围温馨的装修风格格格不入。
以前我从未在意过，只觉得可能是顾衍为了存放贵重物品做的安全升级。但现在，这把锁像一只黑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仿佛在守护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的心沉了下去。
“碗放着我来洗就好。”顾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温柔。
我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快步走上了楼梯。回到卧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才允许自己大口地喘息。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但我觉得浑身发冷。
镜子里，我的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恐惧和审视。这个家，这个曾经被我视为避风港的温暖巢穴，此刻每一处温馨的细节，都仿佛潜藏着致命的危机。而那个给我带来这一切完美生活的男人，是我同床共枕的丈夫，也可能是一个……正在冷静观察着我反应的连环杀手。
理智与情感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法医林晚，冷静地告诫自己需要更多证据，不能自乱阵脚；另一半是妻子林晚，被巨大的恐惧和背叛感淹没，几乎要窒息。
我走到洗手台前，用冷水一遍遍地冲洗着脸，试图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和眼眶的酸涩。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眼泪。
抬起头，我看着镜中那个湿漉漉的、狼狈的自己，深吸一口气。
游戏，似乎己经开始了。而我，绝不能在第一回合就露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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