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浸染着天启城纵横交错的坊市街衢。白日里刑场的血腥气似乎还未散尽,被渐起的晚风一搅,混合着千家万户渐次升起的炊烟,竟形成一种诡异而沉滞的氛氲,压在人心头,喘不过气。
檐角垂下的冰凌,折射着最后一缕将逝的天光,泛着凄冷的寒芒。青石板路面上的积雪被白日里的人足马蹄践踏得泥泞不堪,此刻又在夜寒中重新板结,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在这戒严后的寂静里,传出老远。
秦朔如同一抹游魂,被老管家秦福半搀半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在愈发昏暗的巷道阴影之中。他锦衣早己污损,发冠不知遗落何处,散乱的发丝被冷汗和雪沫黏在额角脸颊,昔日明亮如星子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如同被淘尽了所有星辰的夜空,只余下大片死寂的灰暗。父亲的惨状、那喷溅的炙热鲜血、野狗癫狂扭曲的嘶嚎、还有那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种种景象在他脑中反复切割、碾磨,几乎要将他的神智彻底撕裂。
福伯却似一株深深扎根于岩缝的老松,虽遍经风霜,躯干佝偻,却透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与警惕。他浑浊的老眼在暮色中灼灼生光,每一次于巷口驻足凝听,每一次借断壁残垣掩藏身形,都精准老辣得宛如本能。他引着秦朔,专挑那些鲜有人迹、连野猫都不愿逗留的废弃坊曲迂回穿梭,向着记忆中毗邻城墙的一处荒废园林摸去。那里有一段前朝遗留下的水门暗道,或许是他们逃出生天的唯一指望。
“少爷,凝神,前面就到了。”福伯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如同寒夜中一簇微弱却坚韧的火苗,试图温暖秦朔几近冻僵的灵魂,“老爷…老爷的英灵在天上看着呢,秦家的血脉,绝不能断在此地。”
秦朔喉头哽咽,发不出声,只是下意识地将身体更多的重量倚靠向老人那看似枯瘦、却稳如泰山的身躯。
风雪渐歇,但夜色却如浓稠的墨汁般泼洒下来,寒意更甚。这沉沉的黑暗,是逃亡者唯一的帷幔,却也藏着无数噬人的危机。
就在他们贴着一堵斑驳的、爬满枯藤的坊墙,即将拐入一条更狭窄的僻巷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皮靴踏地声,伴随着腰间刀鞘与环甲碰撞特有的铿锵之音,如同冰雹般砸碎了前方的寂静!
“搜!那边几个院子也不可放过!逆党同伙,格杀勿论!”一个尖利冷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显然是内厂带队的小头目。
火把的光晕己然从巷口投射进来,晃动的人影拉得长长的,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被发现了!或许是方才的脚步声,或许是泥泞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又或许是这帝都之中无处不在的、渴望邀功请赏的耳目。
福伯脸色骤变,沟壑纵横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决绝。他猛地将秦朔往身旁一个堆满废弃陶瓮和竹筐的角落里狠狠一推,低吼道:“藏深些!莫出声!”
他自己却非但不躲,反而猛地弯身拾起地上一根半腐的晾衣竹竿,顺势一脚踢翻了旁边一个空置的破瓦盆!
“哐啷——!”陶器碎裂的锐响在死寂的巷弄中如同惊雷炸开。
“在那边!有动静!”番子们的呼喝声立刻尖锐起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迅疾转向,朝着福伯弄出声响的方位扑来!
“老杀才!站住受死!”番子们厉声叫骂,己然可见身影。
福伯最后猛地回头,深深望了秦朔藏身的阴影一眼。那目光复杂己极,糅合了慈父般的眷恋、托付江山的凝重、以及一种了无牵挂、甘赴泉台的平静。他用唇形,无声却清晰地烙过去最后的嘱托:
‘活下去,少爷。为秦家,为北境。’
旋即,他霍然转身,爆发出与苍老躯体全然不符的迅猛,非但不逃,反而挥舞着那根不堪一击的竹竿,向着追兵而来的反方向——巷子的另一头,发足狂奔!
一边奔跑,他一边扯开苍老的喉咙,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呐喊,声裂暮色,在整个巷弄中悲壮地回荡:
“世子!快走!向北!不要回头!!老奴替你断后!!”
这呼声,如同 deliberate 投向狼群的鲜肉,瞬间将所有追兵的杀意和注意力牢牢钉死在他一人身上!
“老狗!自寻死路!”番子们果然怒不可遏,纷纷叱骂,张弓搭弦,冰冷的箭镞在火把下闪着寒光,瞄准那个奔跑的、决绝的、瘦削的背影!
蜷缩于破瓮之后的秦朔,如遭雷殛,浑身剧震,瞬间从那麻木的泥淖中惊醒!他眼睁睁看着福伯那佝偻的、布满旧伤的背影,义无反顾地冲向刀剑箭矢,只为了将那致命的吸引,从他身边引开!
“福伯……”他几乎要嘶喊出声,牙齿猛地咬入下唇,硬生生将悲嚎锁在喉间,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口腔。泪水夺眶而出,滚烫地划过冰冷的脸颊。
巷子另一端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己经能映亮他藏身之处的边缘。
“嗖——!”
第一支利箭离弦的尖啸撕裂空气!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箭矢划破暮色的声音令人牙酸。
“噗嗤!”
钝器入肉的闷响传来!
福伯前冲的身影猛地一个趔趄,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但他竟未倒下,反而踉跄着又向前冲了几步,用尽残存气力,将手中竹竿掷向追兵!
“为…老爷…报仇…”苍老的呐喊变得断续微弱,被更多凄厉的箭啸淹没。
“噗!噗噗!”
更多的箭矢精准地攫取了他的生命,将他瘦小的身躯钉穿!
福伯终于支撑不住,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泥雪之中。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迅速在他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灼烫了冻结的大地。
他倒下的方向,依旧固执地朝着北方,朝着秦朔必须逃离的方向。那双渐渐涣散的瞳孔,至死都凝望着那片黑暗,仿佛要为他指引归途。
追兵们咒骂着围拢上去,确认着他的死亡。
藏身于废弃杂物之后的秦朔,目睹了全过程。巨大的悲恸如同天倾地陷,将他最后的心防彻底摧垮。父亲喋血刑场,视若亲父的老仆又为他万箭攒身!世间至痛莫过于此,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碎。
另一端的脚步声和火光己近在咫尺。
不能再迟疑了!
福伯以血肉之躯换来的刹那生机,不容辜负!
秦朔猛地抬手,用破烂的衣袖狠狠擦去脸上纵横的泪与血,那双曾映照着北境苍穹的明亮眼眸,在极致痛楚与仇恨的淬炼下,瞬息间冻结,变得深寒、锐利、坚不可摧,如同万载玄冰。所有汹涌的情感被强行封存,转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生存意志。
他最后凝望了一眼福伯倒毙之处,将那苍老却顶天立地的背影,那声无声的“活下去”,如同烙印般死死镌刻在灵魂最深处。
继而,他猛地拧身,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豹,悄无声息地没入更深的黑暗,向着那荒废园林的方向,将所有的悲痛与力量灌注于双腿,亡命奔去。
他将悲怆踩入泥泞,将仇恨埋入心底。
从此,世间再无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唯有踏着血路、踽踽独行的北境遗孤。
夜风呜咽,卷起雪沫,仿佛无数魂灵在低泣,盘旋于这帝都的重重楼阙之上,久久不散。
【第三卷第十一章章三十:忠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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