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而冰冷的巡逻终于到了换岗的时刻。
当远处传来代表换班的、沉闷而节奏特殊的梆子声时,墙体上几乎凝固的身影们,才仿佛被注入了些许生气。僵硬的身躯开始微微活动,呵出的白气变得急促了些,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疲惫不堪的复杂意味。
秦夜所在的这支小队,沉默地沿着来时的路线返回。脚步比来时更显沉重,铁靴踩在冻硬的冰碴上,发出的不再是清脆的铿锵,而是某种拖沓的、粘滞的闷响。严寒不仅冻僵了身体,似乎也冻结了语言,一路无话。
交接的过程简单、刻板,甚至有些麻木。两支队伍的队长低声交换了几句口令和例行公事的提醒(“三号烽火台柴火有些潮”、“西段第七垛口冰层太厚,需清理”),随即错身而过。新上的队伍融入墙体的阴影与寒风之中,而秦夜他们,则得以暂时走下这令人窒息的高墙。
通往墙下营房的是一条陡峭而狭窄的盘陀道,石阶被磨得光滑如镜,覆盖着薄冰,需要极其小心才能避免滑倒。两侧是高耸的、冰冷的石壁,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只有零星插在壁上的火把,投下摇曳而昏黄的光晕,将人影拉得鬼魅般狭长。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踏入相对避风的营区时,一种无形的压力似乎才稍稍减轻。尽管这里的空气依旧寒冷刺骨,混杂着劣质油脂、汗酸、金属锈蚀和某种若有若无的霉味,但至少,那能将人灵魂都吹透的、毫无遮拦的墙顶罡风被隔绝了大半。
营房是依着内城墙搭建的低矮土石屋子,低矮、阴暗、拥挤。一个大通铺占了大部分空间,上面铺着干草和破烂的毛皮。角落里堆放着个人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和保养兵器的工具。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用石块垒砌的火塘,此刻塘火正旺,跳跃的火焰是这阴暗空间里唯一温暖和光亮的存在,也是所有人目光不自觉聚焦的中心。
“妈的,这鬼天气,卵蛋都要冻掉了!”一个粗嘎的嗓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抱怨。说话的是个满脸络腮胡、身材壮实的老兵,名叫胡老栓。他一边使劲搓着冻得发紫的脸颊和耳朵,一边率先挤到火塘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巨掌,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
他的抱怨像是一个开关,激活了凝固的气氛。
“知足吧老栓,好歹今天没撞上‘那些东西’,能全须全尾地下来烤火,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了。”接话的是另一个年纪稍轻些的士卒,名叫王糙,性格如其名,带着点混不吝的乐观。他麻利地卸下身上的皮甲,动作间带着老兵特有的效率。
“呸!少说晦气话!”胡老栓啐了一口,但脸上紧绷的线条却微微放松了些。他变戏法似的从贴身的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皮囊,晃了晃,里面传出液体的晃荡声。“来一口?驱驱寒。”
那皮囊口一打开,一股极其劣质、辛辣刺鼻的酒精味立刻弥漫开来,却让周围几个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在这种地方,这玩意儿比黄金还珍贵。
皮囊在几个相熟的老兵手里传递着,每人小心翼翼地抿上一小口,烈酒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随即化作一股热流扩散向冰冷的西肢百骸,让他们发出满足的、嘶嘶哈哈的叹息声。这是属于守夜人之间粗粝而真实的慰藉。
皮囊传到一个靠墙坐着的年轻士兵面前时,他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声音很低:“谢了,栓子哥,我……我不太舒服。”
他叫李石头,是新补来不到半年的兵,年纪最多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他脸色苍白,不是冻的,而是一种心事重重的萎靡。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胡老栓啧了一声,也没勉强,将皮囊递给下一个人。王糙凑过去,用肩膀撞了一下李石头:“咋了,石头?又想家了?”
李石头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胡老栓灌了一口酒,哼道:“想有啥用?咱这地界,活着喘气就是赚了。家里婆娘娃娃热炕头,那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的话听起来粗糙,却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无奈和劝解。
王糙倒是笑嘻嘻的,压低声音道:“嘿,我昨儿个听换防回来的辎重队说,开春后可能有一批家书能捎过来,指不定就有你的呢,石头!”
李石头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喃喃道:“都大半年了……不知道娘的病好了没……弟弟妹妹还那么小……”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家,是这里最柔软,也最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忌。
秦夜安静地坐在火塘稍远一点的阴影里,慢慢卸着甲胄。他没有参与谈话,只是默默地听着,看着跳跃的火光在那一张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上明明灭灭。他将自己那份黑麸饼掰下一小块,就着腰间皮囊里冰冷的清水,慢慢地、艰难地咀嚼着。
胡老栓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秦夜,晃了晃酒囊:“嘿,哑巴夜,来一口?暖暖身子骨。”
秦夜抬起头,对上胡老栓的目光。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啧,还是个闷葫芦。”胡老栓也不在意,似乎早己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不过你小子眼神好使,今天墙上,是不是又瞅见啥了?我看你停了一下。”
秦夜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想到胡老栓看似粗豪,观察却如此细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太远了,看不清,可能是风吹动的雪尘。”
“得,白问。”胡老栓耸耸肩,又灌了一口酒,“这鬼地方,眼睛看花了也正常。只要烽火台没动静,咱就当没事。”
王糙凑过来,挤眉弄眼:“老栓,听说你年轻时在墙下砍过‘疯民’,真的假的?给俺们讲讲呗?是不是真跟传说里一样,砍了头还能动?”
胡老栓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刚才那点轻松消失不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厌恶。他猛地将酒囊塞好,揣回怀里,骂骂咧咧道:“讲个屁!有什么好讲的!那就是一群该下油锅的鬼东西!闭嘴,睡觉!”
他粗暴地结束了话题,裹紧破旧的军大衣,翻身面朝墙壁,不再理会众人。
王糙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其他人也似乎被这个话题触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纷纷沉默下来,各自整理床铺,准备歇息。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一个个沉默而疲惫的身影。
李石头依旧蜷缩在角落,借着昏暗的光线,悄悄摊开了手心。那是一块用普通石头打磨成的、粗糙的小小的兔子形状,手艺很拙劣,却显然被过无数次,变得十分光滑。这是他离家时,最小的妹妹塞给他的。
他看着那石头兔子,眼圈微微发红,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哼起了一支破碎而跑调的乡间小调,那是他娘常哄弟弟妹妹睡觉时唱的。
呜咽般的、不成调的旋律,混合着屋外的风声和火塘的噼啪声,在这阴暗冰冷的营房里低低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思念和孤独。
秦夜看着李石头手中那粗糙的石兔,看着他那强忍泪水的侧脸,又看了看面壁而卧、肩膀却有些紧绷的胡老栓,最后目光落回自己手中坚硬冰冷的黑麸饼上。
在这隔绝文明世界的绝境之地,在这日复一日的绝望守望中,这些粗粝的、甚至带着点恶意的互动,那一口劣质的辣酒,一段不成调的思乡小曲,一个关于家的拙劣信物……便是维系着这些人不至于彻底疯掉或冻僵的、微不足道却真实无比的温暖。
同袍之情,并非总是轰轰烈烈,更多时候,它藏在这些沉默的共享、粗鲁的关心和笨拙的安慰里。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脆弱的宁静中——
呜——————!!!
一声极其凄厉、尖锐、足以刺破耳膜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营区上空沉重的夜幕!
那不是换岗的梆子,不是开饭的锣,而是最高等级的——
敌袭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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