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凛塞军府偏厅内的气氛，因兀朮长老提出的两个敏感条件而陡然绷紧。盐铁开放与军事互助，每一条都触及着中原王朝与塞外部落之间最根本的禁忌与不信任。
秦朔沉吟未决，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兀朮长老那看似坦诚下的真实意图。陈霆的手己然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周禹则眉头紧锁，飞速权衡着利弊得失，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瞥向那个披着斗篷、身形瘦小的神秘随从。
就在这短暂的、几乎凝滞的沉默即将被打破之际，那位神秘的随从再次动了。
他——或者说，她——缓缓抬起手，摘下了遮掩面容的兜帽。
一张并非想象中蛮族武士那般粗犷、反而带着某种古老而深邃韵味的面容显露出来。那是一位老妪，脸上布满了岁月和风霜刻下的纵横沟壑，皮肤是常年暴露在风沙下的深褐色。她的头发挽成无数细小的发辫，其间编织着彩色的细绳、细小的兽骨和羽毛。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并不浑浊，反而异常清澈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又似蕴含着某种非人的、与自然万物相连的古老智慧。她的额心，用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一个抽象而繁复的图腾，似火焰，又似扭曲的眼睛。
“新城主不必即刻答复。”老妪开口了，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韵律，仿佛风吹过古老岩石的缝隙，“盟约的基础，除了共同的敌人，或许还需要一点点……彼此的认知。”
她的官话竟比兀朮长老还要流利许多，只是带着一种独特的、古老的腔调。
兀朮长老微微侧身，向秦朔介绍，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敬意：“这位是我们黑石部落的萨满，乌姆婆婆。她是能与长生天和祖灵沟通的人，也是我们对抗‘诅咒之尸’最重要的指引者。”
萨满！蛮族部落中精神与知识的掌控者，地位超然，甚至往往凌驾于部落首领之上。
秦朔、周禹、陈霆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老妪身上。在中原文化中，对所谓“巫觋之术”大多视为装神弄鬼的愚昧之举，但在此情此景下，面对无法用常理解释的“黑煞”，没有人敢轻易下结论。
乌姆萨满浑浊却清亮的眼睛缓缓扫过厅内诸人，最后落在秦朔身上，微微颔首：“苍狼之孙，你的疑虑，如同盘旋的鹰，清晰可见。仇恨的坚冰需要时间融化，而信任，需要建立在实实在在的力量之上。”
她缓缓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枯瘦如鹰爪的手，手中托着几个小巧的皮囊和一件奇特的物事。
“南人倚仗坚城利弩，火油滚石，这固然是力量。”她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但‘诅咒之尸’并非活人士兵，它们无知无觉，不惧死亡。纯粹的力量杀戮，有时并非最有效的方式。我们荒原的子民，在与它们漫长的纠缠中，也摸索出了一些……不同的法子。”
说着，她打开其中一个皮囊，倒出一些干燥的、颜色暗沉、形状奇特的草药碎片和少许暗黄色的树脂块。她示意亲卫取来一个闲置的炭盆，用火折子将其引燃。
草药和树脂并未剧烈燃烧，而是迅速冒出一股浓密的、颜色泛着诡异青灰色的烟雾。那烟雾并不呛人，反而带着一种极其奇特、难以形容的气味——初闻有些辛辣刺鼻，细嗅之下却又隐隐有一丝腐朽的甜香，令人头脑微微发晕。
乌姆萨满示意众人稍退，她则站在烟雾边缘，口中开始吟唱起一种音调古怪、音节晦涩的歌谣。那歌谣旋律原始而苍凉，时而高亢如鹰唳，时而低沉如地鸣。
随着她的吟唱，那青灰色的烟雾仿佛拥有了生命般，不再随意飘散，而是缓缓地、凝聚地向着一个方向流动、盘旋。
“此烟，取自死亡沼泽深处的‘迷惘草’和‘尸苔’混合炼制。”乌姆萨满解释道，声音在烟雾中显得有些缥缈，“活人闻之，只会略感心神不宁。但对那些依靠某种残存本能行动的‘诅咒之尸’，却有奇效。它们会变得……更加迟钝，更加混乱，甚至短暂地失去对生者气息的敏锐感知。在遭遇小股尸群时，或可借此脱身，或创造击杀良机。”
众人将信将疑地看着那诡异的烟雾。周禹眼神闪烁，似乎试图从药理角度理解。陈霆则撇撇嘴，显然更相信手中的刀。
接着，乌姆萨满又拿起了那件奇特的物事。那是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用某种不知名大型兽类的颅骨打磨而成的铃铛。铃铛表面用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与乌姆额头上相似的复杂图腾，里面似乎没有寻常的铃舌，而是装着几颗细小的石子或骨粒。
乌姆萨满将其轻轻摇晃。
并没有清脆的铃声响起，而是发出一种极其沉闷、沙哑、仿佛无数细碎牙齿在摩擦啃噬的“沙沙……咯咯……”声。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刺耳，钻入耳膜，让人极不舒服，甚至心生烦躁。
“这是‘惊魂铃’。”乌姆萨满的声音伴随着那令人牙酸的声响，“其声模仿的是……某种能令低阶‘诅咒之尸’本能畏惧的存在。对它们那残存无几的混乱意识，能产生一定的干扰和驱散效果。对付零星游荡者，或有些用处。”
她演示了几下便停了下来，那“沙沙”声停止后，厅内众人竟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仿佛摆脱了什么无形的不适。
秦朔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无论这些手段听起来多么离奇，但乌姆萨满展现出的那种笃定，以及这些器物本身散发出的诡异气息，都让他无法完全将其视为虚妄。尤其是在亲身经历过“黑煞”的恐怖之后，任何可能有效的应对方法，都值得慎重考虑。
“这些……确实奇特。”秦朔谨慎地评价道，“但恐怕难以应对大规模的尸潮。”
乌姆萨满点了点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肃穆甚至可以说是虔诚的神情：“你说得对。这些小手段，只能应对皮毛。真正的‘诅咒之尸’狂潮，其根源在于那片被彻底污染、不断扩散的‘死地’，在于那弥漫在空气中、侵蚀生灵的‘黑煞’之力。”
她枯瘦的手指指向北方，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在我们古老相传的传说中，荒原的最深处，世界的脊梁之上，有一座圣山。那是长生天赐福之地，是祖灵安眠之所。传说，圣山的核心，蕴藏着能‘安抚灵魂’、‘净化污秽’的最本源的力量。”
“安抚灵魂？净化污秽？”周禹忍不住出声，语气中带着学者般的探究，“您的意思是，那力量能……解决‘黑煞’？”
“无人敢确定。”乌姆萨满缓缓摇头，眼神复杂，“传说太过久远。圣山之路早己被风雪和‘死地’阻断，更有无数可怕的守护……或者说，被吸引而来的恐怖存在盘踞。但那或许……是唯一能从根本上扭转这一切的希望所在。我们部落的历代萨满，都坚信这一点。”
她的话语，为对抗“黑煞”带来了一丝近乎神话般的、遥不可及的希望，却也指明了方向——那意味着需要深入如今己沦为地狱的荒原最深处。
厅内再次陷入沉默。蛮族展示的手段，既有眼前实用的“小术”，又抛出了一个长远而缥缈的“传说”，这无疑增加了他们话语的分量和可信度，也让结盟的价值似乎提升了。
然而，就在秦朔心中天平微微倾斜之际，乌姆萨满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飘向了周禹。这一次，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无声地吐出了几个极其古老的音节。
周禹的身体猛地一震！这一次，他的震惊几乎无法完全掩饰，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困惑！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或者颠覆认知的事情。
秦朔敏锐地捕捉到了周禹的异常反应。他心中疑窦顿生。
这位乌姆萨满，似乎对周参军格外“关注”。
她两次无声的传递，究竟意味着什么？
周禹，这位北凛塞的参军，与塞外的蛮族萨满之间，难道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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