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城的繁华,有一半源于其密如蛛网的内陆河渠,另一半,则系于那千里之外、波涛万顷的蔚蓝海疆。当北境与西陲在战火与尸嚎中煎熬时,南方的财富,正通过一条条无形的海上丝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悄然汇聚。
泉州港,东南巨埠,千帆竞渡,万商云集。这里虽名义上仍属朝廷管辖,但明眼人都知,真正掌控着港口命脉、抽走着最大一份利益的,是那座远在临渊城内的国舅府。
港区深处,一处并不起眼却戒备异常森严的货栈库房内,一场足以影响无数人生死的交易,正在无声地进行。
没有喧嚣的叫卖,没有公开的契约。库房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新稻米的清香、珍贵药材的苦涩、海洋的咸腥,以及一种淡淡的、来自远方的檀木和金属混合的奇异气息。
楚渊的心腹幕僚,一位姓钱的中年文士,身着看似普通的绸衫,脸上挂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但眼底深处却藏着属于权力代理人的精明与倨傲。他正慢条斯理地查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货物。
一袋袋圆润、今年新产的稻米,如同金色的沙丘,散发着令人心安的生命气息。一箱箱开启的药材,人参、灵芝、三七……皆是品相上乘的救命之物,浓郁的药香几乎要压过其他所有味道。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另一些箱子里的东西——那些来自瀛洲的“珍品”。造型古怪、绘满红色符咒的木质护身符;用某种黑色金属打造、锋利却轻薄的短刃,刃身上蚀刻着蜿蜒的符文;甚至还有一些用琉璃瓶盛装的、色泽诡异的液体,在灯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这些,便是林氏商团大力推销的、“得自瀛洲仙师加持”的“驱邪法器”。
钱先生随手拿起一柄符咒短刃,掂了掂,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对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本能地排斥。但他想起主公的吩咐——“不管有用没用,先安民心”,于是便点了点头,示意手下清点接收。
“钱先生放心,”一个清越而略带慵懒的声音响起,“林某人的货,品质向来有保障。这米,是暹罗最好的稻种;这药,是长白山老把头亲自采挖的;至于这些‘法器’……”声音的主人顿了顿,轻笑一声,“可是瀛洲伊势神宫的祭司们‘开光’过的,寻常商队可弄不来,价格自然……也更‘虔诚’些。”
说话者,正是林氏商团的少主,林惊澜。他年纪不过二十七八,面容俊朗,肤色是因常年航海而形成的健康的古铜色,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海青色箭袖锦袍,看似个富贵闲散的公子哥,但那双看似含笑的眼睛深处,却偶尔掠过鹰隼般的锐利与洞察。他随意地靠在一个装满苏木的箱子上,把玩着一枚龙眼大小、光泽圆润的南洋金珠。
“林少主说笑了。”钱先生皮笑肉不笑地回应,“品质如何,我等自有判断。只是如今海路不靖,倭寇、风暴,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林少主能将这些物资平安运抵,着实本事通天。”他话中有话,暗指最近关于神秘船队的传闻。
林惊澜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笑容不变:“混口饭吃罢了。风险越大,利润自然越高。钱先生代表的那位大人,不也正是看中林某这点微末本事,才愿意做这买卖吗?”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交易本身,“却不知,这次大人需要多少?如今北边西边都不太平,这粮食药材,可是硬通货,价格嘛……一日三涨啊。”
钱先生心中暗骂一声奸商,脸上却依旧笑容可掬:“数量自然少不了。主公仁德,心系天下,囤积这些,也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救济灾民。”他说着自己都不信的冠冕堂皇之语,递过去一份早己拟好的清单,上面的数字庞大得惊人。
林惊澜扫了一眼清单,吹了声口哨,眼中笑意更浓:“大手笔!大人果然心系‘天下’。”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带着一丝玩味,“不过,如今这世道,金银沉重,携带不便,且各地铸币混乱,成色不一……你看这货款……”
“依旧以货易货。”钱先生早有准备,拍了拍手。
库房另一侧的巨大油布被掀开,瞬间,珠光宝气几乎要溢满整个空间!
一匹匹色泽艳丽、织工精巧的苏绣、杭锦,如同流泻的霞光;一件件胎质细腻、釉色温润的青花瓷、白瓷,仿佛凝固的月光;还有晶莹剔透的琉璃器、温润无瑕的玉雕、芳香扑鼻的香料……这些都是江南乃至整个九州最顶尖的物产,是无数工匠心血的结晶,是足以让任何异邦国王倾倒的财富。
“丝绸三千匹,瓷器五百件,其余各色珍宝另计。”钱先生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足抵林少主这批货资了吧?按照市价,只多不少。”
林惊澜的目光扫过那些精美的货物,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欣赏,但很快便被商人算计的精明所取代。他踱步过去,手指轻轻拂过一匹光滑如水的湖绉,叹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江南灵秀,尽在于此。运到南洋、西洋,那些土王酋长怕是要抢破头。”
他忽然转身,看着钱先生,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只是……钱先生,如今这光景,您说,是能填饱肚子的米金贵,还是能穿在身上的绸缎金贵?是能救命的药草值钱,还是摆在架上的瓷器值钱?”
钱先生脸色微微一僵。
林惊澜继续慢悠悠地说道:“我不是说大人的货不好。只是这风险……您看,我运米粮药材来,要冒被倭寇抢、被风暴吞、甚至被某些……‘不干净’的东西缠上的风险。而运这些回去,同样要冒风险。这价钱,是不是应该再……公道一点?”
一番讨价还价,唇枪舌剑。最终,钱先生又咬牙让出了一部分利润,增添了不少珍宝,才勉强达成了协议。
双方签字用印,钱先生看着那份几乎是用丝绸瓷器“堆”出来的交易契约,心头仿佛在滴血,却只能强颜欢笑。
林惊澜满意地收起契约,仿佛不经意间提起:“对了,钱先生,上次提及的那支神秘船队……我们的人后来又远远瞥见过一次。那船首的三头怪鸟雕像,越发清晰了,瞧着……煞气挺重。而且,他们的队形,怎么看都像是战阵之法,不像商队。您说,这海外,何时出了这么一股势力?他们往九州来,是想做什么呢?”
钱先生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海外蛮夷,奇装异服罢了。或许是什么新冒出来的海盗团伙,虚张声势。林少主常年行走海上,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那是自然。”林惊澜笑得人畜无害,“做生意嘛,求财不求气。只要不来惹我,我也懒得管他们是谁。”他话锋一转,“不过,若他们真的来者不善,搅乱了海上的规矩,到时候……大人这边,所需的物资恐怕会更紧俏,这价钱嘛……”
钱先生眼皮一跳,忽然有种预感,与林氏商团的交易,未来付出的代价可能会远超今日。
货物开始交接清点,庞大的库房内一片忙碌景象。江南的锦绣华章被搬上海船,而救命的粮食与药材,以及那些虚无缥缈的“法器”,则被运往临渊城深不见底的秘仓囤积起来。
林惊澜没有再多留,他带着那份利润丰厚的契约,在一众精悍水手的护卫下,悠然走向港口,登上了他那艘巨大且武装到牙齿的宝船“逐浪号”。
站在高高的船舷边,他回望了一眼泉州港的繁华景象,又望向更远处那片未知的、波诡云谲的蔚蓝深海,脸上的玩世不恭渐渐褪去,眉头微微蹙起。
“三头怪鸟……战阵之形……”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疑虑,“多事之秋啊。这九洲的天,怕是要变得连楚渊那种老狐狸,都算不清了……”
他转身,对身边的大副吩咐道:“传令下去,船队休整三日,补充淡水食蔬。三日后,拔锚起航。”
“少主,我们下一步去哪?”
林惊澜目光闪烁,嘴角重新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听说……北边和西边,都热闹得很。咱们这些做生意的,自然要去……最需要货物的地方。”
而与此同时,在临渊城的精致精舍内,钱先生正在向楚渊汇报交易结果,着重描述了林惊澜的难缠与最终付出的“小小”代价。
楚渊静静地听着,手指缓缓拨动着茶盖,脸上看不出喜怒。
“无妨。”良久,他淡淡道,“些许珍宝丝绸,不过是泥土烧制、蚕丝编织罢了。江南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能用这些无用之物,换来实实在在的粮草军备,稳住大局,值得。”
他望向窗外,目光似乎己穿透时空,看到了库房中那些堆积如山的粮食和药材,看到了它们将来可能派上的用场——或用于安抚民心,或用于供养私军,甚至……或许可用于将来待价而沽,换取更大的利益。
“只是……”钱先生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林惊澜关于神秘船队的再次提醒说了出来。
楚渊拨动茶盖的手指微微一顿,凤眼眯起,寒光一闪而逝。
“继续查。”他的声音冷了几分,“让水师的人都动起来,别整天只知道收商船的孝敬。我要知道,那到底是一群什么东西!”
然而,在他心底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超出掌控的不安感,正如窗外水塘的涟漪般,悄然扩散开来。
他精致算计着一切,囤积着财富与物资,利用着战争与灾难,自以为能火中取栗。
却未曾想过,当灾难真正失控,当来自遥远海外的未知力量介入时,他囤积的这些锦缎与米粮,是否真能换来他想要的安稳与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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