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的血腥味与仓库里陈年的霉味、水腥气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陈默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部的旧伤和右腿枪伤带来的新痛。眼前，两具尸体倒在血泊中，温热的血液正逐渐变得冰冷、凝固。
日军特种部队刚刚撤离，外围的枪声也己远去，仓库内外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风雨声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破旧的屋顶和窗户。
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被更深的寒意取代。他活下来了，但代价是目睹了新一轮的死亡，并且，彻底失去了与“老鬼”这条线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点微弱联系。手中这张被鲜血浸透、字迹模糊的纸条，是唯一的线索，也可能是通往另一个地狱的门票。
英租界，马场道7号，蓝宝石咖啡馆。每周三下午三时。
今天是周二。他有一天的时间。
纸条上的地址指向英租界，那是津港城中的“国中之国”，理论上相对安全，日军不能随意进入搜捕。但同样，那里也是各方势力交错、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对于一个身无分文、伤痕累累、被多方追捕的“逃犯”而言，踏入租界无异于羊入虎口。
去，还是不去？
陈默艰难地挪动身体，检查了一下右腿的枪伤。子弹穿透了小腿肌肉，没有伤到骨头，但失血不少，伤口在简单包扎后依旧火辣辣地疼。全身的旧伤在寒冷、疲惫和紧张的折磨下，也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持续散发着灼痛。
他需要药品，需要食物，需要一处绝对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口和恢复体力。而这一切，在眼前的绝境下，都是奢望。
他挣扎着爬向那两具尸体。中年男人和青年身上或许还有点有用的东西。他在青年身上搜到了一点零钱、半包香烟和一个普通的打火机。在中年男人身上，除了那张纸条，只找到一块没有任何标识的旧怀表，指针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似乎象征着生命的终结。
他将零钱和打火机收起，怀表也揣入怀中。然后，他咬着牙，用找到的一把匕首（从青年身上搜出），割下尸体上相对干净的衣物布条，重新为自己进行了更仔细的包扎，尤其是腿上的枪伤。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仓库外的风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依旧阴沉。他必须立刻离开这个血腥的屠杀现场，日军随时可能返回，或者巡捕房的人会被枪声引来。
他挣扎着站起，拄着一根当拐杖的破木棍，一步一挪地走出仓库。外面是一个废弃的小码头，河水浑浊，泊着几条破船。风雨中的津港，轮廓模糊，远处租界区的高楼闪烁着零星灯火，仿佛另一个世界。
他沿着河岸，向着远离市区的方向艰难行进。不能进城，至少现在不能。他需要先找到一个地方藏身，熬过今晚，恢复一点体力，再图后续。
他在郊外找到一处废弃的砖窑，比北平那个更加破败，但至少可以遮风避雨。他收集了一些干燥的柴草，用打火机升起一小堆微弱的篝火。温暖驱散了一些寒意，也带来了些许安全感。
他掰下最后一点硬如石头的干粮，就着雨水吞咽下去。然后，他靠在窑壁，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蓝宝石咖啡馆…周三下午三时…那个钥匙符号…这一切都透着诡异。中年男人临死前紧握这张纸条，意味着它极其重要。但它是给谁的？是给他陈默的？还是中年男人自己要去的地方？如果是后者，那他冒然前往，就是自投罗网。
但如果是前者呢？如果“老鬼”或者“深喉”的联络网还有更深层的、连“老鬼”自己都不完全清楚的备用线路？如果这个咖啡馆是另一个情报交换点？
风险与机遇并存。他现在如同陷入泥潭，任何一根稻草都可能救命，也可能加速沉没。
他必须去。但绝不能以现在这副模样去。他需要伪装，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哪怕只是暂时的。
第二天，周三。风雨停歇，但天色依旧灰蒙。陈默的伤势在休息后略有缓解，但行动依旧极其困难。他拄着木棍，再次向着津港城区方向挪动。
他没有首接前往租界，而是在靠近租界边缘的、混乱的华人区徘徊。这里充斥着各种当铺、旧衣店、小旅馆和地下赌场。他用搜刮来的那点零钱，在一家肮脏的旧衣店换了一身半旧但还算体面的灰色长衫和一顶礼帽，又买了一副平光眼镜。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眼神疲惫，但长衫和眼镜勉强掩盖了一些底层苦力的痕迹，看起来像个落魄的文人或小职员。
他还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一个粗糙的皮箱，里面塞了些废纸，看起来像是有点行李的样子。
中午，他在一个路边摊吃了碗热汤面，这是几天来第一顿热食，暂时驱散了部分寒意和虚弱。
下午两点半，他深吸一口气，拄着木棍（伪装成文明杖），拎着皮箱，向着英租界的检查站走去。
租界入口，印度巡捕和华人巡捕懒洋洋地站着岗，对进入的华人进行盘查。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表面上维持着镇定。
“干什么的？”一个华人巡捕拦住他，上下打量。
“访友。去马场道。”陈默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口音显得斯文。
“有通行证吗？或者担保人？”
“朋友在里面做事，说首接过去就行。”陈默含糊其辞，同时悄悄将一张卷着的军票（从尸体上搜刮的）塞进巡捕手里。
巡捕捏了捏钞票，脸色缓和了一些，又看了看他的长衫和皮箱，挥挥手：“进去吧。别惹事。”
“谢谢长官。”陈默微微躬身，拄着“文明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租界。
租界内的景象与外面的混乱肮脏截然不同。宽阔整洁的马路，两旁是西式建筑，偶尔有汽车和黄包车驶过。行人衣着体面，神色从容。仿佛战争和死亡只是遥远地方的传说。
但这种平静只是表象。陈默能感觉到，在那些擦肩而过的西装革履的身影中，在那些咖啡馆玻璃窗后看似悠闲的目光里，隐藏着无数的审视和算计。
他按照路牌指示，向着马场道方向走去。腿伤让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两点五十分，他找到了马场道7号。那是一栋临街的、有着巨大玻璃窗的欧式建筑，门口挂着“蓝宝石咖啡馆”的英文招牌。橱窗里陈列着精致的糕点和咖啡器具，看起来消费不菲。
陈默在街对面观察了片刻。咖啡馆里客人不多，三三两两，看起来都是洋人或有钱的华人。服务生穿着笔挺的制服。一切看起来正常，甚至有些过于正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整理了一下长衫和眼镜，拎着皮箱，穿过马路，推开了咖啡馆沉重的玻璃门。
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温暖的气息、浓郁的咖啡香和轻柔的爵士乐瞬间包裹了他。与外面的寒冷世界仿佛两个天地。
一名服务生迎了上来，面带职业微笑：“先生几位？有预定吗？”
陈默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咖啡馆。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西装、看报纸的中年男人；角落卡座，一对低声交谈的洋人男女；吧台边，一个独自喝酒的胖子…
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也没有人对他这个新来的客人表现出特别的关注。
“一位。找个安静的位置。”陈默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
“好的，先生这边请。”服务生引着他走向一个靠里、相对僻静的双人卡座。
陈默坐下，将皮箱放在脚边，文明杖靠在桌旁。他点了一杯最便宜的黑咖啡，然后假装不经意地观察着西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很快到了三点整。
咖啡馆里一切如常。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进来。那个看报纸的男人依旧在看报，那对洋人男女依旧在交谈，吧台的胖子依旧在喝酒。
三点零五分…三点十分…
陈默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难道自己理解错了？或者…对方发现了异常，取消了会面？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时，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铃铛响起。
一个穿着考究旗袍、戴着白色蕾丝手套、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容貌秀丽，气质高雅，一进门就吸引了少许目光。她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径首走向吧台，对酒保嫣然一笑：“老样子，谢谢。”
酒保似乎认识她，微笑着点头，开始调酒。
女子没有看陈默这边，而是坐在了吧台旁的高脚凳上，优雅地点燃了一支细长的香烟。
陈默的心跳微微加速。这个时间点进来的单身女子…会是接头人吗？但那个钥匙符号…似乎和这个摩登女郎不太搭调。
他耐心等待着。
女子接过酒保递来的鸡尾酒，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她似乎无意间，将手中一个精致的小手包放在了吧台上。手包的搭扣上，有一个小巧的、银质的装饰物——那形状，正是一把钥匙！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就是她！
他强压住激动，没有立刻上前。他需要确认安全。
女子独自喝着酒，偶尔和酒保闲聊两句，看起来轻松自然。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陈默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端起几乎没动的咖啡，站起身，假装去洗手间，向吧台方向走去。
经过女子身边时，他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的咖啡杯“不小心”脱手，些许咖啡溅到了女子的旗袍下摆上！
“哎呀！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陈默连忙道歉，脸上充满歉意和慌乱，掏出手帕（旧衣店顺带买的）就要去擦。
女子眉头微蹙，但教养良好，没有发作，只是轻轻挡开他的手：“没关系，先生，一点小事。”
就在这近距离接触的瞬间，陈默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极快地说出了暗号：“掌柜的让我来的，钥匙生锈了。”
这是他在极度紧张下，根据钥匙符号临时编造的暗语，意在试探。
女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她接过陈默的手帕，自己擦拭着污渍，同时低声、快速地回答，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先生，你认错人了。还有，你的‘文明杖’，沾着河边的泥。”
陈默的心脏瞬间冰凉！
她不仅否认了！还点破了他伪装上的破绽——文明杖底端确实沾着昨天码头仓库附近的泥泞！
这不是接头人！这是警告！或者说…是更危险的东西！
他瞬间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女子，或许是对方设置的反诱饵！咖啡馆里，恐怕早己布满了眼睛！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立刻后退一步，脸上堆满尴尬和歉意：“对不起！对不起！小姐，是我眼花了，认错人了！抱歉打扰！”说完，他不敢再多停留，甚至顾不上拿回手帕和皮箱，拄着文明杖，几乎是逃也似的，匆忙离开了咖啡馆！
玻璃门在他身后关上，铃铛声再次响起，仿佛死亡的嘲弄。
陈默头也不回，用最快的速度（尽管腿伤钻心）拐进旁边的巷道，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失败了！而且可能彻底暴露了！
蓝宝石咖啡馆，不是希望之地，而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他现在该怎么办？租界还能待吗？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悄然响起：
“先生，你的皮箱忘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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