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云岭的路途，远比沈知微预想的更为崎岖漫长。
飞机抵达省会，转乘摇摇晃晃的长途汽车抵达县城，再换乘破旧的面包车进入山区。最后一段通往青崖寨的，是仅容一车通过的盘山土路，一侧是陡峭山崖，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
昨夜刚下过雨，路面泥泞不堪，车轮不时打滑，颠簸得人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同车的本地人看着沈知微一个年轻姑娘，带着与这穷乡僻壤格格不入的清冷气质，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目光中有好奇，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知微靠在车窗边，脸色因颠簸和缺氧有些苍白，但眼神始终清明坚定，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被浓绿植被覆盖的群山。
她紧紧抱着随身携带的背包，里面装着祖父的笔记和那几件小漆器样品。这是她此行的全部希望。
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颠簸，当夕阳再次将群山染上金边时，面包车终于在一个看起来几乎与山体融在一起的寨子口停了下来。
“青崖寨到了！”司机操着浓重的口音喊道。
沈知微提着行李下车，放眼望去。青崖寨依山而建，吊脚楼层层叠叠，大多是用木头和山石垒成，透着岁月的沧桑。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植被和一种淡淡的、熟悉的生漆气味。
几个皮肤黝黑、穿着民族服饰的孩子好奇地围拢过来，睁着大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外来客。
她按照祖父笔记上的模糊记忆，以及路上向司机打听来的信息，朝着寨子深处、据说是一位老漆农阿帕（意为爷爷）的家走去。
阿帕家的吊脚楼比周围的更显陈旧，但打扫得干净。院坝里晾晒着一些采集生漆的工具，几个木桶里盛着不同成色的漆液，正在“晒白”或“露黑”，进行着传统的炼制工序。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干瘦却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坐在屋檐下，就着最后的天光，仔细地检查着手里一块刮了漆的树皮。
“请问，是岩刚阿帕吗？”沈知微用尽量清晰的普通话，礼貌地开口。
老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老树皮般的脸。
他的眼神浑浊却锐利，上下打量着沈知微，带着山里人特有的警惕和审视。“你是哪个？找我有啥子事？”
沈知微走上前，微微躬身，双手奉上那本笔记的复印件，翻到记载青崖寨和岩刚阿帕名字的那一页，以及一件小巧的、她亲手制作的犀皮漆香囊。
“阿帕，我叫沈知微。我的祖父，是沈怀安。”
“沈怀安？”岩刚阿帕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他放下手中的树皮，接过那本泛黄的笔记复印件，粗糙的手指着上面的字迹和手绘地图，又拿起那个香囊，对着光仔细看着上面流转的、独一无二的犀皮纹理。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是沈先生的笔迹……没错，是沈先生。”老人喃喃自语，再抬头时，眼中的警惕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追忆和感慨，“沈先生……他是个真正懂漆、敬漆的人。他当年来这里，跟我们同吃同住，教我们怎么更好地养树、取漆，从不嫌我们山里人脏，也不压价……唉，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祖父三年前己经过世了。”沈知微轻声道。
岩刚阿帕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可惜了……好人啊。”他指了指旁边的竹凳，“女娃娃，坐吧。沈先生的孙女来找我，是为了漆？”
“是。”沈知微坐下，开门见山，“阿帕，我们‘绛雪斋’遇到了困难，原来的供应商断了我们的货。现在急需一批品质上乘的大木漆，就像当年您供给祖父的那种。时间很紧，价钱好商量。”
岩刚阿帕闻言，眉头却皱了起来，摇了摇头：“女娃娃，不是我不肯帮你，是……唉，难啊。”
他指着院子里那些漆桶：“你看看，现在寨子里，还正经弄这个的，没几家喽。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嫌这活计又累又脏，来钱慢。剩下的，像我们这些老骨头，一年也弄不出多少好漆。而且……”
他压低了声音：“前阵子，也有一拨人来收漆，出的价钱比市面高不少，但要求我们签什么独家协议，以后产的漆只能卖给他们。好些人家被高价打动，都把漆卖给他们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也背着我卖了不少存货。”
沈知微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李宝华握着“宝华漆器”的手，己经伸到了这里！他们不仅要断她的路，还要彻底垄断优质的原料来源！
“阿帕，我知道您的难处。”沈知微没有气馁，她拿起那个犀皮漆香囊，“您看，这是我们沈家现在做的漆器。我们需要最好的漆，才能做出这样的东西。那些高价收漆的人，他们未必真的珍惜这些漆，他们可能只是为了囤积居奇，或者……用来做一些以次充好的勾当。但‘绛雪斋’不同，我们是用漆来传承手艺，来做真正的好东西。”
她目光恳切地看着岩刚阿帕：“祖父当年说过，好漆如同好马的筋骨，要交给懂它、能发挥它价值的骑手。阿帕，您愿意相信我吗？我们不需要独家协议，只希望您和寨子里还愿意坚持的乡亲，能把你们手里最好的漆，优先、稳定地供给我们‘绛雪斋’。我们可以签订长期保底收购合同，无论市场如何波动，我们都以一个合理的、不让大家吃亏的价格收购。而且，如果可能，我还希望能资助寨子里对漆艺有兴趣的年轻人，学习更深的技术。”
岩刚阿帕看着沈知微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工艺精湛、蕴含着独特生命力的犀皮漆香囊，再想想沈怀安先生当年的风范，心中天平渐渐倾斜。
山里人朴实，但也重情义，更看重对手艺的尊重。那些外来收漆的，眼神里只有算计，而眼前这个女娃娃，眼里有光，有对她手中器物的热爱，和她祖父一样。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知微几乎要以为希望破灭时，老人终于缓缓站起身。
“女娃娃，你跟我来。”
他带着沈知微走到吊脚楼后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仓房。打开门，一股浓郁而纯正的漆香扑面而来。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十几个密封极好的大木桶。
“这是我留着给自己做点东西，和预备着给寨子里应急的老底子。”岩刚阿帕拍着其中一个木桶，“都是按照老法子，三晒三露，精心炼出来的头道精华漆。品质，绝对不比当年给你祖父的差。”
沈知微用手指沾了一点桶边的漆痂，捻开，观察其色泽、拉丝和质感，又凑近闻了闻气味，眼中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喜。“阿帕，这漆……太好了！”
“这些，你先拿去应应急。”岩刚阿帕道，“至于以后……我这张老脸，在寨子里还有点用。我去跟那几个老家伙说说看。沈先生的孙女，带着沈家的手艺回来了，要正经用好漆，他们……应该会卖我这个面子。”
夕阳的余晖透过仓房的缝隙照进来，落在那些沉静的漆桶上，也落在这一老一少身上。
沈知微知道，她赌对了。真正的匠心，并未在这深山之中泯灭。而她，终于为“绛雪斋”，也为这门古老的手艺，找到了一条可以依靠的、坚实的根基。
她郑重地向岩刚阿帕鞠了一躬：“谢谢您，阿帕！”
有了这批救急的优质生漆，陆时砚的订单，她一定能够按时、完美地完成。
而柳玉茹母女联合外人企图用原料卡死她的阴谋，也正式宣告破产。
带着首批珍贵的生漆，沈知微连夜踏上了归程。山风凛冽，她的内心却火热而坚定。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她手中，己然握住了破局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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