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皮漆的第二次、第三次髹涂顺利完成，色泽不同的漆层在精心打造的“埝”上层层覆盖，为最终变幻莫测的纹理奠定基础。
沈知微严格控制着每一次入窨阴干的时间与环境，凭借着手感和经验，判断着漆层干燥的最佳状态。
那方紫檀木胎，在她手下渐渐被丰厚的漆层包裹，色泽沉静，仿佛蕴藏着流动的光华。
福伯看着逐渐成型的胎体，眼中希望愈盛，但眉宇间的忧虑却并未散去。
他趁着沈知微调配下一道漆色的空隙，忧心忡忡地开口：“大小姐，坊里库存的优质生漆……不多了。按这个用量和进度，最多再支撑两天。”
生漆，是漆艺的血液。沈家漆坊历来使用的，是来自西南特定区域、树龄超过二十年的大木漆，其漆酚含量高，燥性好，成膜后光泽温润耐久。这是沈家漆器品质的根基之一。
沈知微搅拌漆刷的动作一顿，眼神微冷：“之前合作的刘掌柜那边，联系了吗？”
“联系了！”福伯语气带着愤懑，“昨天就联系了！可那刘胖子支支吾吾，先说货源紧张，后又说价格要上调五成！今天再打过去，干脆连电话都不接了！”
果然来了。沈知微心中冷笑。柳玉茹被夺了权，明面上暂时偃旗息鼓，但暗地里的手段绝不会停。切断优质生漆的供应，无疑是掐住了“绛雪斋”的咽喉。
不仅眼前的陆时砚的订单难以完成，后续所有的生产都将陷入停滞。
“其他供应商呢？”沈知微冷静地问。
“我都问遍了！”福伯摇头叹息，“要么是品质达不到要求，杂质多，燥性差；要么就是口径一致，都说近期大木漆紧缺，价格飞涨，短期内无法稳定供货。我看……这分明是有人背后搞鬼，串通好了要卡我们的脖子！”
背后搞鬼的人，不言而喻。李宝华经营多年，在原料商中人脉盘根错节，他只需放出风声，或者许以些许利益，便足以让那些趋炎附势的供应商对失势的“绛雪斋”敬而远之。
“宝华漆器”那边，听说己经拿到了充足的供应，正在加班加点，准备着与他们同期交付的、据说也是一批“精工细作”的文房用品，显然是沈曼妮透露的消息，李宝华打着对标和打压的算盘。
工坊里仅剩的两位忠心老匠人也听到了风声，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好漆，纵有通天技艺也是枉然。
“大小姐，要不……我们先用次一点的漆顶一顶？”一位老匠人试探着问。
“不行。”沈知微斩钉截铁地拒绝，“犀皮漆对漆性要求极高，劣质生漆不仅光泽度达不到，干燥速度和附着力都会出问题，根本无法打磨出理想的纹理。一旦用了，这作品就毁了，‘绛雪斋’的招牌也就砸了。”
她放下漆刷，走到窗边，目光掠过院中那棵苍劲的老漆树，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逼死我们，未免太小看我沈知微了。”
福伯看着她的背影，焦急道：“可是时间不等人啊！陆先生那边……”
“福伯，”沈知微转过身，打断他，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您还记得，祖父笔记里提到过的，他在西南山区，曾与一些老漆农有过约定吗？”
福伯一愣，努力回忆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亮起微光：“您是说……云岭那边？老爷当年确实去过，还说那里的漆品质极佳，只是地处偏远，运输不便，后来才选了刘掌柜这条线……”
“对，就是云岭。”沈知微走到工作台前，翻出祖父那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笔记，快速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有手绘的简陋地图和一些名字、村落标记。“祖父说过，那里的漆农实在，漆质纯粹。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些见风使舵的供应商身上，必须建立我们自己的供应渠道。”
她指尖点在地图上一个标注着“青崖寨”的地方。“这里，是当年与祖父合作最多的寨子。福伯，您立刻帮我订最早去云岭的机票和进山的车。坊里的事情，您先照看着，窨房里的胎体，按我设定的温湿度维持好，等我回来。”
“您要亲自去？”福伯吃了一惊，“大小姐，那地方山路难行，而且我们多年没联系，人家还认不认这旧情……”
“正因为多年没联系，我才必须亲自去，以示诚意。”沈知微眼神锐利，“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生路。坐以待毙，不是沈家人的风格。况且，”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我相信，真正的好东西，和真正坚守的手艺人，不会都被利益蒙蔽双眼。祖父当年能打动他们，我也可以。”
时间紧迫，沈知微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着手准备。她带上祖父的笔记复印件、一部分定金现金，以及几件能代表“绛雪斋”技艺的小样品。
当她拎着简单的行囊走出沈家老宅时，夕阳正好落下，给天际线染上一抹壮烈的酡红。她知道，柳玉茹母女一定在暗处看着，等着看她材料断绝、走投无路的狼狈模样。
但她不会给她们这个机会。
原料的战场，她必须赢下。这不仅关乎陆时砚的这一单，更关乎“绛雪斋”未来的生死存亡。
汽车载着她，驶向机场，也驶向一场关乎根基的博弈。工坊里，那方覆盖着多层色漆的犀皮漆胎，在窨房中静静等待着，等待着她带回延续其生命的血液，也等待着最终绽放光华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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