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送淡青布到布庄时，特意把布角的半针朝里叠了，怕掌柜瞧出异样；回小院时，秋阳己斜斜挂在西山顶，把院角那丛野菊的影子拉得老长。她进了屋，先去摸织布机的木架——楠木的纹理在暮色里泛着浅淡的光，像极了当年萧彻送她的那支旧玉簪，指尖蹭过木缝，竟有些发烫。转身从箱底翻出那本萧彻送的《诗经》，把织布剩下的淡青丝线绕在笔杆上，绕得慢，线轴转得也轻，仿佛这样就能把那点没说出口的念想，缠得紧些，再紧些。
秋阳把小院的泥地晒得暖烘烘的，墙角那丛野菊落了大半，只剩几朵残黄沾着细尘。沈微坐在织机旁，指尖捏着线头，却没再织——方才在布庄，掌柜说“明日一早就送京去”，她总怕那布角的半针太浅，他瞧不见。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镇外野兰坡的寒气，她拢了拢夹袄，摸到衣襟里藏的字条——是上次他托掌柜转来的“草木灰护根”，字迹清瘦，叠得边角都软了。把丝线缠完最后一圈，她把笔杆插进话本的夹层，那里还压着片去年御花园的兰花瓣，早干得发脆，却舍不得扔。
京中太子宫的偏署里，日影己斜斜切过案头。萧彻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指腹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赈灾的文书堆了半尺高，墨迹未干的纸页上，“京郊各镇粮米数”几个字被风吹得微微发卷。案头那盆素兰倒是精神，叶片上还沾着清晨浇的水迹，亮闪闪的，是他半年前从御花园移栽来的，那会儿沈微刚离宫，他瞧着这兰，总想起她蹲在浣衣局墙角，偷偷给野草浇水的样子。
“管事，”小太监禄儿轻手轻脚进来，手里捧着个木牌，“布庄送冬衣的布料来了，都卸在偏院呢，您要不要去清点？”
萧彻放下笔，指节在案上敲了敲——按例该是禄儿清点即可，可不知怎的，听见“布庄”两个字，他竟想起沈微离宫前，说“以后想织布过日子”的话，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下。“走吧，去看看。”他起身时，顺手理了理月白锦袍的衣角，那处曾沾过她缝补时的线头，后来换了新袍，却总习惯摸一摸。
偏院的廊下堆着十几匹布，青的、白的、素色的，都用粗棉纸裹着，贴着“太子宫冬衣用”的红签。禄儿正指挥小太监拆包，见萧彻来，赶紧递上账册：“管事您看，都按账上的数来的，布庄还多送了两匹细布，说是给您添的。”
萧彻的目光扫过布堆，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匹素白布的棉纸——忽然，眼角瞥见最顶上那匹布的一角，淡青的颜色，在一堆素白里格外显眼。他伸手抽过那匹布，棉纸簌簌落在地上，淡青的布面展开时，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像溪镇秋日的天。
“这布……”禄儿凑过来瞧，“倒是细，就是颜色浅了些，做冬衣怕是不够衬。”
萧彻没接话，指尖顺着布纹往下滑——布的密度很匀，织得细，是下了心思的。快到布角时，他的指尖猛地顿住，像被什么细刺轻轻扎了下。低头再看，布角那处的针脚浅得几乎要融进布纹里，只露出半针线头，绕了个极小的圈——是他认得的，当年在浣衣局，她给太后缝补被勾破的锦袍，布角就留着这样的半针，那时她还红着脸说“省线，还不显眼”，指尖的皂角香，绕着布角散了好半天。
心口像是浸了温茶，慢慢暖开来，又带着点发紧的慌。他知道这布是谁织的——除了她，没人会织这样细的布，更没人会留这样的半针。她在溪镇，竟还记着他穿惯的淡青色，记着他们之间这点没说破的小记号。
“管事？”禄儿见他盯着布角发愣，小声唤了句，“这布要是不用，我就让人退回去？”
“不用。”萧彻把布叠起来，叠得仔细，特意把布角的半针朝里，藏进褶皱里，“这布织得密，贴身穿暖和，留着给我做件衬里。”
禄儿愣了愣，挠了挠头：“您平日穿素白惯了，这淡青布……是不是太显了些？要是被李大人瞧见，又该问了。”
萧彻没解释，只是把布抱在怀里，布料的暖意透过锦袍渗进来，像她当年在柴房，递给他的那件干外袍。“无妨，”他声音比平日沉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旧疾畏寒，贴身穿正好。”
抱着布回偏署时，廊下的风己经凉了。萧彻把布放进文书匣的最底层，上面压着赈灾的账册，这样就没人会瞧见。他坐在案前，指尖还留着布料的细滑触感，抬头看向那盆素兰，忽然想起掌柜前日捎来的镇况信，信里只淡淡提了句“沈姑娘织布顺利，镇里冬粮够了”，原来她口中的“顺利”，是织了这样一匹布，托布庄送到京中，送到他眼前。
他从贴身的荷包里摸出那封信，信纸己经被摸得发软，上面“沈姑娘织布顺利”几个字，被他看了不下十遍。指尖蹭过字迹，又想起方才那匹布——她定是在溪边浣纱时，把溪水的清浅织进布色里；定是在夜里点灯时，一针一针织得那样细，怕他穿着不舒服。
“管事，该用晚膳了。”禄儿端着食盒进来，见案上的文书没动，倒多了匹叠好的淡青布，“您这布真要做衬里？我让成衣局的刘师傅做，保准合身。”
“嗯。”萧彻把信放回荷包，又把文书匣锁好，钥匙塞进腰间的墨玉牌后面，“明日一早送过去，让刘师傅别偷工，针脚密些。”
“知道了。”禄儿放下食盒，瞥见案头的素兰，“这兰今日瞧着更精神了，是不是您浇了水？”
萧彻没说话，只是拿起案上的茶盏，抿了口温茶。茶是去年的雨前龙井，还是她在宫里时，偷偷给他留的，说“这个暖胃”。如今茶还剩小半罐，她却在千里之外的溪镇，织了匹淡青布，带着半针的记号，穿过宫墙，送到他面前。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宫灯被点亮，昏黄的光落在文书匣上。萧彻摸了摸匣壁，像是能摸到里面淡青布的温度。他知道，往后夜里批文书冷了，摸着这衬里，就像摸到了溪镇的秋阳，摸到了她藏在布角的念想——不用见面，不用说话，只要知道她在溪镇安好，能织着布，晒着太阳，就够了。
只是那布角的半针，他得好好藏着，不能让任何人瞧见。这是他们之间，藏在烟火日子里的暖，是宫墙内外，彼此知安好的凭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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