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署的窗纸被秋阳浸得暖融融的,连案头堆叠的赈灾文书,都染了层浅金。萧彻握着笔,指尖悬在账册上,目光却不自觉飘向桌角那只梨木文书匣——方才小太监来取淡青布时,匣盖没合严,露着半角浅淡的青,像极了沈微离宫那年,御花园里开得最盛的那丛兰草的颜色。
他收回神,笔尖落在“京郊溪镇赈灾粮米三千石”那行字上,墨迹却比旁处重了些。昨儿掌柜捎来的镇况信还揣在贴身荷包里,只“沈姑娘织布顺利”六个字,他却翻来覆去看了两回,连带着账册上“溪镇”二字,都觉得比别的地名更暖些。
“萧管事。”门外传来小太监怯生生的声音,带着点犹豫,“成衣局的人在外面等,那布……”
萧彻搁下笔,指节轻轻敲了敲文书匣:“给他们便是,说清楚,是我要做件贴身衬里。”
小太监应了声“是”,伸手去揭匣盖,指尖刚碰到布角,又缩了回来,抬头看他:“管事,这布织得细,颜色也嫩,您素日穿的都是素白,做衬里会不会……太显了?”
萧彻没抬眼,只随手翻了页账册,纸页摩擦的声响在静里轻得很:“贴身穿,暖。”他没说,这布上的针脚密得很,是沈微的手艺——当年在浣衣局,她补他那件被钩破的青绸袍,也是这样细的针脚,藏在袍角,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小太监似懂非懂地点头,小心翼翼把布叠好,捧着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回头:“那成衣局问,要不要绣点暗纹?”
“不必。”萧彻的声音淡了些,目光又落回那行“溪镇”上,“素着就好。”
布拿走了,匣里空了块地方,倒显得案头更空落。萧彻端起案边的茶,茶早凉了,他却没察觉,只指尖着杯沿,想起沈微在溪镇的小院——该是种了兰草的吧?前儿下霜,不知道冻着没有。他昨儿让粮务官捎草木灰,却被拦了,说非赈灾物资不能走公账,只好自己掏了月例银,从内务府买了袋,托送粮的官差顺带过去,字条上只敢写“草木灰护根,兰草能过冬”,连名字都不敢落。
正想着,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伴着属官李大人标志性的咳嗽声。萧彻赶紧敛了神,把账册理整齐,起身迎了两步:“李大人怎么来了?”
李大人年近五十,脸上总是带着点不苟言笑的严肃,目光扫过案头的文书,最后落在那只半开的梨木匣上——方才小太监拿布时,匣盖没盖紧,还留着道缝,淡青的布角若隐隐现。
“过来核一核赈灾的物料账,太子殿下催得紧。”李大人在案边坐下,手指点了点最上面的账册,“前儿报的那批木料,都分到各镇了?”
“都分了,溪镇那边多拨了些,布庄要赶制冬衣,需木料修工具。”萧彻答得利落,顺手想把匣盖合上,却被李大人的目光截住。
“萧管事这匣子里,倒是藏了好东西。”李大人的视线落在那点淡青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太子宫冬衣的规制,历来是素白或月白,这淡青布,是哪来的?”
萧彻的指尖顿在匣沿,心里微紧,面上却依旧平静,缓缓合上匣盖,把那点淡青藏严实了:“是布庄送冬衣布料时,顺带送来的样品。布庄的人说,这布织得密,保暖性好,我想着自己旧疾畏寒,夜里批文书总冻手,做件贴身衬里正好,没走公账,是我自己付了月例银买的。”
他说的是实话,却也藏了话——没说这布是沈微织的,没说布角那半针绣是她独有的手法,更没说他留着这布,是想每天贴着身,像贴着点溪镇的暖意。
李大人挑了挑眉,端起萧彻倒的茶,却没喝,只放在唇边碰了碰:“哦?布庄倒有心,还知道你畏寒,特意送这么细的布当样品。”语气里带着点试探,目光还在那只梨木匣上转。
萧彻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尖碰到杯底的凉意,才想起茶早凉了。他不动声色地把茶杯往旁边挪了挪,避开李大人的目光:“许是布庄常给太子宫送布,知道宫里用布讲究,送来让瞧瞧,若是合用,往后冬衣或许能添个规制。”
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没否认布庄的“有心”,又把话题引到了公事上,堵了李大人再追问的余地。
李大人看了他半晌,见他始终神色淡然,不像藏了私,才缓缓点头:“也是,你素来谨慎,断不会在物料上出岔子。只是这布颜色嫩,贴身穿倒罢了,别穿到外面来,免得旁人见了,又说些闲话。”
“多谢李大人提醒,我省得。”萧彻拱手谢过,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才算落地。他知道李大人是太子身边的老人,眼尖心细,方才那番话,既是质疑,也是提点——宫里人多口杂,一点不合规制的东西,都能传出无数版本,若是让人知道这布是宫外送来的,再牵扯出沈微,那才是真的麻烦。
李大人又核了两页账,没再提那布的事,只叮嘱了几句“赈灾粮米要盯紧,别让底下人克扣”,便起身走了。
萧彻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转过回廊,才松了口气,转身回了偏署。刚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梨木匣,指尖抚上那淡青布——布面细腻,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像是沈微刚从院里收回来的样子。
他把布轻轻展开,布角那半针绣若隐若现,针脚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根细丝线,轻轻扯着他的心。他想起沈微在浣衣局时,坐在洗衣池边,指尖冻得发红,却还是把每针每线都缝得整齐,那时他就想,这姑娘的心,比这布还细。
正摸着布,指尖碰到了贴身荷包里的纸角——是昨儿掌柜捎来的镇况信。他掏出来,展开,纸上的字迹是掌柜的,带着点潦草,却写得清楚:“沈姑娘织布顺利,近日多织素布,说是镇上妇人要做冬衣,布庄的活计也多,每日忙到戌时才歇。”
“每日忙到戌时”,萧彻在心里念了遍,嘴角不自觉地扬了点。忙点好,忙点就不会孤单,就不会想起宫里的糟心事。他仿佛能看见沈微坐在小院的织机旁,灯烛的光落在她脸上,眼尾的淡痣若隐隐现,手里的梭子来来回回,织出一匹匹素布,也织着她的安稳日子。
他把信叠好,仔细放进贴身荷包里,又把淡青布叠整齐,放回梨木匣,盖严了盖子。案头的素兰花盆里,土有点干了,他起身拿了水壶,往盆里浇了点水——这花是去年从御花园移栽来的,和沈微喜欢的兰草是一个品种,他每天都要浇一遍,像是替她照顾着点念想。
浇完花,他回到案前,重新拿起笔。这一回,笔尖落在账册上,墨迹终于不再歪斜,一行行“赈灾粮米”“冬衣物料”写得整齐,只是偶尔,他会停下笔,指尖轻轻碰一碰那只梨木匣,像是能透过木头,摸到那点淡青的暖意,摸到千里之外,沈微织机旁的安稳。
窗外的秋阳渐渐西斜,透过窗纸,在账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把那行“溪镇”二字,映得格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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