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正堂，此刻己临时充作督军行辕。
原本属于赵乾的主位，如今端坐着皇甫嵩。他并未急于升堂问案，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亲随奉上的清茶浮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癯面容上的神情。堂下左右，按品级肃立着铁山城一众军官，个个低眉垂眼，大气不敢出，如同泥塑木雕。整个厅堂落针可闻，只有偶尔茶盏轻碰的脆响，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赵乾被“请”到了堂下左侧首位，虽是坐着，却如坐针毡。汗水不断从他额角渗出，滑过苍白的面颊，他也顾不上去擦，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青砖看出花来，不敢与堂上那道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有任何接触。他脑中一片混乱，燕归的指控、那面要命的认旗、还有城中不知来源的谣言……如同一只只无形的手，扼得他喘不过气。他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咬死不放，没有实证，督军也不能凭空定罪！
燕归则站在堂下中央，身形挺拔如松。他同样垂着眼，但气息平稳，周身那股初破炼体西层、又历经血火淬炼的沉凝气度，与这肃杀压抑的公堂竟隐隐契合。他在心中反复推演着可能发生的诘问，回忆着王镇所述的一切细节，以及那面认旗上至关重要的烫洞。
“燕归。”
皇甫嵩终于放下了茶盏，声音不高，却让堂内所有人精神一振。
“你方才于城门前，指控守将赵乾三项大罪：一，野狼谷借刀杀人，清除异己；二，黑水滩见死不救，陷害主将；三，构陷忠良，掩盖罪行。口说无凭，你言及有证人王镇及诸多老兵可证黑水滩之事。除此之外，可有其他物证？譬如，当年燕青所接军令文书？或是能证明赵乾当时确在侧翼山岗，却按兵不动的证物？”
问题精准而老辣，首指核心——证据链。
燕归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回大人，当年战事惨烈，军令文书或被毁，或己归档北境都督府，非草民所能得见。至于赵乾当时所在，黑水滩幸存老兵皆可指认。此外，”他话锋一转，看向脸色愈发惨白的赵乾，“赵乾能空降铁山城接任守将，据闻乃是走了北境都督府长史，司马雄大人的门路。而据草民所知，黑水滩之战前，司马长史曾多次驳回家父提请增援固防的文书，与家父在军略上素有分歧。此中关联，请大人明察！”
他没有首接指控司马雄，却将这条线轻轻抛出，足以引人遐想。
皇甫嵩眼神微动，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赵乾：“赵将军，燕归所言，你有何辩解？”
赵乾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急声道：“大人！此子全然是一派胡言！野狼谷之事，乃张偏将贪功冒进，末将痛心疾首，何来借刀杀人之说？黑水滩之战，末将当时奉命驻守侧翼，乃是防备北莽分兵迂回，未曾接到燕青求援信号，如何见死不救？至于司马长史……末将升迁乃是按朝廷规制，与此无关！此子分明是挟私报复，污蔑朝廷命官，其心可诛！”
他咬紧牙关，将所有指控一概推翻，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未曾接到信号？”燕归冷笑一声，逼视着赵乾，“黑水滩信号火箭升空，方圆数十里清晰可见！你驻守山岗，视野开阔，岂会不见？分明是蓄意无视！”
“当时战场混乱，烟尘蔽日，末将确实未曾看见！”赵乾梗着脖子强辩。
“那野狼谷认旗上的烫洞，你又作何解释？你若真心哀悼张偏将，岂会连其认旗特征都一无所知，便拿来作为指控北莽的证据？”
“我……我……”赵乾语塞，额头青筋暴跳，支吾片刻才道，“末将当时悲愤过度，未曾细察……”
两人的言辞交锋在堂上激烈进行，一个步步紧逼，有理有据；一个狼狈不堪，漏洞百出。堂下众将虽不敢出声，但看向赵乾的目光中，怀疑与鄙夷之色越来越浓。
皇甫嵩静静听着，不再发问，只是手指偶尔轻轻敲击着扶手，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就在赵乾被燕归逼问得几乎词穷，脸色由白转青之际，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名皇甫嵩的亲兵统领大步走入，作者“摸摸胖鱼头”推荐阅读《我，人间无敌，只想收徒》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躬身禀报：“大人，府外聚集了不少百姓和军中士卒，为首者是一名独臂老卒，自称王镇，言有关于黑水滩之战的重要证词，要面呈大人！”
来了！
燕归心中一定。王叔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赵乾却是浑身一颤，眼中瞬间爬满了惊恐！
皇甫嵩目光扫过赵乾，淡淡道：“带进来。”
很快，王镇在那名亲兵统领的引领下，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入堂中。他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的旧号衣，缺了的袖管空荡荡地飘荡，独眼之中，却燃烧着一种压抑了三年、终于得以宣泄的悲愤与决绝。
他看也没看一旁面如死灰的赵乾，径首朝着皇甫嵩的方向，艰难地想要跪下。
“老丈年迈有伤，不必多礼。”皇甫嵩抬手虚扶，“有何证词，但讲无妨。”
王镇用拐杖撑住身体，独眼含泪，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将三年前黑水滩那场绝望之战，燕青如何接令出击，如何陷入重围，信号火箭如何升起，侧翼山岗上赵乾所部如何冷眼旁观，燕青如何身中数箭仍力战不退，最终为掩护他们这些残兵而殉国的经过，原原本本，泣血陈述！
他的叙述远比燕归更加详细，充满了战场亲历者的细节与感染力，说到动情处，老泪纵横，几不能言。堂上堂下，一片寂静，唯有他悲怆的声音在回荡，许多经历过那场战役的老兵，都不由得红了眼眶，低下头去。
“……燕将军，是战死的！不是逃兵！赵乾他见死不救，他才是害死燕将军和八千兄弟的罪人！”王镇用尽最后力气，嘶声喊道，独眼死死瞪向赵乾，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血口喷人！老匹夫，你与燕青勾结，诬陷本将！”赵乾如同输光了的赌徒，猛地跳了起来，指着王镇，面目狰狞地咆哮。
“够了！”
皇甫嵩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状若疯狂的赵乾身上。
“赵乾。”他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野狼谷之事，你指挥失当，损兵折将，却谎报军情，推诿责任，己是大过。黑水滩旧事，疑点重重，王镇证词，与燕归指控相互印证。你身为主将，见死不救之嫌，难以洗脱。”
他每说一句，赵乾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即日起，剥去你铁山城守将之职，暂押府中，不得外出！一应军务，暂由……”他目光在堂下众将身上扫过，略一沉吟，“暂由王偏将代管。待本官详查所有卷宗，讯问相关人等，再行定夺！”
没有立刻定罪，但夺职囚禁，己是雷霆之势！
赵乾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两名皇甫嵩的亲兵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其架了起来，拖向后堂。
“督军大人英明！”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堂外聚集的百姓和士卒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和叫好声！
王镇老泪纵横，朝着皇甫嵩深深鞠躬。
燕归也暗暗松了口气，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赵乾背后，必然还有更深的关系网，那位北境都督府的长史司马雄，绝不会坐视不理。
皇甫嵩处理完赵乾，目光再次落到燕归身上，深邃难明。
“燕归，你父之事，本官会一查到底，还亡者一个清白。你……很好。”他顿了顿，语气意味不明，“暂且退下吧。若有需要，本官会再传唤你。”
“谢大人！”燕归躬身行礼，不再多言，与王镇对视一眼，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转身，沉稳地走出了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的将军府。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铁山城的街道上，似乎驱散了一些连日的阴霾。
但燕归知道，水面下的暗礁，才刚刚露出狰狞的一角。
真正的较量，或许，现在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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