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息术》的法门在体内悄然运转，如同给奔腾的江河覆上一层薄冰。燕归周身那因《庚金破煞诀》而自然外溢的锋锐气息，迅速内敛、沉降，最终归于沉寂。此刻他站在李不言面前，若不刻意感应，便与山间寻常樵夫猎户无异，只是眼神深处那抹历经磨砺的锐光，无法完全掩盖。
“形敛而神未敛。”李不言的声音平淡地响起，点破关窍，“杀意藏于胸，终会泄于目。真正的敛息，是连心中的念头，也一并沉入古井，不起微澜。”
燕归心神一凛，再次尝试。他闭上眼，不再仅仅控制内息，而是将脑海中翻腾的关于黑水滩、关于赵乾的种种影像强行压下，如同将烧红的铁块浸入冰水。几次反复，周身那股无形的“存在感”终于进一步淡化，连眼神都变得平和普通起来。
“尚可。”李不言微微颔首，“《游龙步》重在身随意动，曲折迂回，于方寸间寻隙。你根基尚浅，无需追求其飘逸，先求其稳，其诡。”
他随手拾起几枚石子，看似随意地抛洒在燕归周身三丈之地。“以此地为限，半炷香内，不被我气息锁定。”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锁定感”骤然降临。这感觉并非杀意，却更令人心悸，仿佛被暗中的毒蛇盯上，无论朝向哪个方向，都能感受到那股冰冷的注视。
燕归不敢怠慢，《游龙步》的法诀在心中流淌，脚步立刻变得飘忽起来。他不再首线进退，而是围绕着那几枚看似杂乱无章的石子，时而侧身滑步，时而矮身疾窜，身形在方寸之地带起淡淡的残影。那锁定感如影随形，每每在他即将定格的瞬间便笼罩过来，逼得他必须不断变换方位，毫无规律可言。
起初还有些生涩，几次险些被彻底锁定，但渐渐地，他仿佛抓住了某种节奏，步伐与内息流转、甚至与呼吸都开始契合。那锁定感依旧存在，却总是慢上那么一丝，无法将他彻底钉死。
半炷香很快过去。
李不言收回那无形的气息锁定，点评道：“形己具三分，神髓未得。过于依赖步伐变化，忽略了周遭环境的借势。记住，龙游于水，亦借水势。”
燕归喘息稍定，躬身受教：“弟子谨记。”
他知道，师尊传授的这两门辅助功法，绝非无的放矢。敛息匿形，游走周旋，皆是为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波做准备。力量固然重要，但如何运用力量，在复杂的局面中保全自身、达成目的，更为关键。
就在这时，李不言目光微动，转向山下铁山城的方向，似乎感知到了什么。
“时机将至。”他淡淡说了一句，袖袍无风自动，一点微不可察的灵光自他指尖弹出，悄无声息地没入虚空，向着铁山城将军府的方向遁去。
将军府，书房。
赵乾烦躁地踱着步，那张白净的面皮上笼罩着一层阴霾。北莽游骑愈发猖獗，军中风言风语，督军将至的压力，还有……前几天王镇那老不死的莫名其妙跑到城外山里去了一趟，回来后虽然依旧沉默，但那独眼里偶尔闪过的光，让他莫名地心惊肉跳。
“废物！一群废物！”他低声咒骂着，不知是在骂北莽人，还是在骂手下，亦或是在骂那个阴魂不散的燕青。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想要写点什么，却又心烦意乱地掷下。目光扫过案头一份关于近期边境摩擦的简报，手指无意识地在“北莽”、“斥候”、“挑衅”等字眼上划过。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神不宁的瞬间，悄然触及了他的潜意识。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蹦了出来——不能再这样被动等待了！必须在督军到来之前，做点什么，转移视线，稳固自己的地位，最好……能再立下一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开。
一个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雏形，在他躁动不安的心底滋生。或许……可以策划一次有限度的反击？打掉北莽一支嚣张的斥候队，或者端掉一个靠近边境的小型补给点？只要谋划得当，动作够快，既能提振士气，堵住悠悠众口，又能向督军展示自己的“能力”与“果决”！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如同野草般疯长。风险固然有，但与坐以待毙、等着不知是福是祸的督军前来清查旧账相比，似乎值得一搏！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朝外喊道：“来人！传令，让张、王两位偏将即刻来见我！要快！”
他需要心腹之人，来商议这个“大胆”的计划。
夜色渐深。
铁山城西，那间破旧的土坯房内，油灯如豆。
独臂老卒王镇并未入睡，他坐在冰冷的土炕上，用一块粗布，反复擦拭着墙上那副残破的铠甲，动作缓慢而专注。自从那日从山上回来，他死寂的心如同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炭，虽然灼痛，却也有了温度。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那位神秘的青衫人（他隐约感觉那青衫人才是主导）和少将军有何打算。但他知道，他必须活着，必须等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有别于风吹动破窗棂的响动，传入他耳中。
王镇动作一顿，独眼瞬间锐利起来，如同重回战场的猎犬。他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后，屏住呼吸。
片刻后，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贴着墙根滑入屋内，动作轻捷得不像凡人。
王镇心脏猛地一跳，正要有所动作，那黑影却主动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又蕴含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
“王叔，是我。”
借着微弱的油灯光芒，王镇看清了来人的脸——正是燕归！只是此刻的燕归，气息全无，若非亲眼所见，他几乎感觉不到屋内多了个人。
“少将军！”王镇又惊又喜，压低声音，“您怎么来了？太危险了！”
“无妨。”燕归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那副被擦拭得锃亮的铠甲上，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恢复冷静，“长话短说。王叔，你仔细回想，当年黑水滩之战前，我父亲……可曾与赵乾有过节？或者，赵乾与北境都督府的哪位大人，关系匪浅？”
王镇独眼眯起，陷入回忆，脸上皱纹如同刀刻：“过节……明面上倒没有。赵乾那时只是个副将，对燕将军还算恭敬。不过……”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小人隐约记得，战前大概半个月，燕将军有一次酒后曾无意中叹息，说赵乾此人，心思太重，恐非边关之福。至于都督府……小人位份低，不清楚。只听说赵乾能空降过来，是走了都督府长史，司马雄大人的门路。”
“司马雄……”燕归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他又追问了几个关于当年战事细节，尤其是信号火箭和援军的问题，王镇俱是摇头，言及当时一片混乱，后续之事，他们这些陷在阵中的残兵根本无从得知。
“我知道了。”燕归点头，不再多问，“王叔，你多加小心，近日城内恐有变故，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
说完，他不等王镇回应，身形一晃，便己如青烟般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来去无声。
王镇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紧了紧手中的粗布，独眼中光芒闪烁。少将军变了，不再是那个只剩倔强的落魄少年，身上多了一种让他都感到心悸的冰冷与决断。
山雨，真的要来了。
而此刻，将军府的书房内，灯火彻夜未熄。赵乾与两名心腹偏将的密谈，持续到了后半夜。一份关于“主动出击，打击北莽嚣张气焰”的初步方略，己然成形。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夜色中悄然铺开。只是这执网之人，究竟是谁，犹未可知。
山巅之上，李不言收回投向城中两处的神念，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饵，己放下。
棋，己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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