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梅扶着墙缓了半晌，指尖冰凉得像攥了块井下的煤矸石。后厨的议论声还在飘，一句“嫁妆花光了，以后她在周家还有啥底气”，像把钝刀，一下下割在她心上。
她猛地首起身，往喜宴厅走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絮上。红“囍”字被风卷得哗哗响，映在她眼里，却只剩刺目的嘲讽——满桌的烟酒菜，来宾脸上的笑，周明远那副扬眉吐气的模样，全是用她爹攒了半辈子的血汗钱堆出来的。
“晓梅，你咋才回来？该给咱爹娘敬茶了。”周明远看见她，立马笑着迎上来，伸手想扶她，却被她猛地甩开。
林晓梅的声音发颤，却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周明远，我的嫁妆钱，是不是全花在这婚礼上了？”
这话一出口，满桌的喧闹瞬间静了下来。周明远脸上的笑僵住，眼神闪躲着，嘴里还硬撑：“啥嫁妆钱？就是咱凑的钱办的席，你别听人瞎传……”
“我听见了！”林晓梅拔高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你早就算计好了，用我的钱给你撑面子，是不是？”
她娘家来的亲戚脸色顿时变了，她娘拉着她的手急得首哭：“梅啊，这到底咋回事？那钱是你爹留着给你应急的啊！”
周明远被问得下不来台，脸上的憨实劲全没了，嗓门也大了起来：“办婚礼不要钱？你要的确良、上海表，还有三十桌酒席，哪样不要钱？你乐意撑面子，我顺着你，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这话像耳光似的扇在林晓梅脸上。她想起自己当初非逼着周明远加桌、买好东西，想起自己一门心思想跟赵晟置气，竟从没问过钱从哪来——原来她所谓的“体面”，不过是亲手把自己的后路，拆给别人看笑话。
宾客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响了，有人摇头，有人偷笑，矿上的工友们更是交头接耳，把这桩“算计嫁妆办婚礼”的事，当成了新的谈资。
林晓梅站在原地，看着满屋子的人，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想跑，想躲，可脚像被钉死在地上。这时，她忽然看见食堂门口，赵晟牵着苏禾的手，正往里探头——大概是听说这边闹得凶，过来看看情况。
苏禾穿着件素净的蓝布衫，手轻轻护着肚子，脸上带着几分担忧；赵晟则皱着眉，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没有同情，也没有嘲讽，只剩一种“早知如此”的平静。
就是这眼神，彻底击垮了林晓梅。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自己的愚蠢，哭自己的不甘，更哭那场为了赌一口气，却把自己赔进去的荒唐婚礼。
周明远看着她哭，又看看满桌尴尬的宾客，急得首跺脚，却不知道该劝还是该骂。红“囍”字被风吹落一角，飘到林晓梅脚边，沾了她的眼泪，晕开一片暗沉的红。
婚后的日子，像矿上漏风的宿舍，乍看能遮雨，实则满是钻骨的凉。
林晓梅的的确良红褂子早叠进了箱底，上海牌手表也被她藏得严实——不是爱惜，是怕看见就想起那场用血汗钱堆起来的笑话。周明远没了婚前的顺从，下井回来就往炕头一躺，烟卷抽得满屋子呛人，脏工装扔在地上，连脚都懒得洗。
“你就不能把衣服拾掇拾掇？屋里都快成煤窑了！”林晓梅扫着地，扫帚杆戳得地面“咚咚”响，语气里满是火气。
周明远眼皮都没抬，吐了个烟圈：“我下井累一天，歇会儿怎么了？以前你不嫌我脏，现在倒嫌这嫌那了？”
这话戳中林晓梅的痛处——以前她是瞧不上他，可如今，自己倒成了他“将就娶来”的人。她把扫帚一扔，坐在炕沿上红了眼：“若不是你算计我嫁妆钱，我能跟你过这日子？”
“又提嫁妆钱！”周明远猛地坐起来，嗓门大得震得窗纸发颤，“当初是谁逼着要大办婚礼？是谁非买的确良、上海表？钱花在你脸上，现在倒反过来怪我？”
两人吵得凶时，隔壁总能传来苏禾温和的声音——或是哄孩子的呢喃，或是跟赵晟说“今天食堂炖了排骨，给你留了一碗”。林晓梅听见了，心里就像被煤矸石硌着，又酸又疼。
入秋时，矿上给带家属的工人发了半袋白面。赵晟下班回来，先把白面扛进苏禾屋里，又转身去锅炉房打了热水，给苏禾兑了温手的水盆，才坐下擦工装。苏禾抱着刚满百天的娃，坐在旁边喂米汤，娃偶尔哭一声，赵晟就停下手里的活，凑过去学两声猫叫，逗得娃咯咯笑。
这边林晓梅却在跟周明远抢那点粗粮。周明远想把仅有的二斤玉米面拿去给他娘，林晓梅死死攥着面袋不放：“我怀着孕呢（婚后俩月便查出来有了），不得吃点细的？你娘有你哥照顾，缺这一口？”
“你怀着咋了？谁家媳妇不怀孕？”周明远使劲一扯，面袋掉在地上，玉米面撒了一地，“林晓梅，你别太自私！这日子能过就过，不能过……”
“不能过就咋地？”林晓梅也豁出去了，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当初算计我嫁妆时咋不说不能过？现在嫌我自私了？”
她越骂越委屈，眼泪掉在撒了玉米面的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泥点。窗外的风卷着矿上的煤尘，灌进屋里，落在她散乱的头发上，像蒙了一层灰。她忽然想起婚礼那天，自己穿着的确良褂子，手腕上的手表亮闪闪的，以为是人生最体面的一天，却没想到，那竟是她荒唐日子的开始。
而隔壁，赵晟正给苏禾剥着从城里捎来的苹果，轻声说：“天冷了，明天我给你把炕烧热点，别冻着娘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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