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矿上飘着碎雪，煤烟味混着寒气灌进家属院时，苏禾的肚子己经疼了大半天。
炕上铺着三层厚褥子，是赵晟娘提前从老家捎来的新棉絮，赵晟跪在炕边，手掌紧紧攥着她汗湿的手，指节比井下的钢钎还僵——从后半夜苏禾喊肚子疼，他就请了假守着，此刻额头上的汗混着煤尘，在脸上洇出两道黑印，嘴里反复念叨：“忍忍，产婆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苏禾咬着块干净的粗布帕子，牙关咬得发紧，额前的碎发全被冷汗黏在脸上。疼得厉害时，她就往赵晟怀里缩，指甲深深抠进他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声音抖得不成调：“赵晟……我怕……”
“不怕不怕，”赵晟把脸贴在她发顶，声音也发颤，却硬撑着稳当，“我在呢，咱娃乖，不折腾娘……”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护着她隆起的肚子，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结冰的湖面，心里却急得像揣了团火——矿上离城里远，产婆是托人从邻村接来的，雪天路滑，怕是要耽误些时候。
窗外的风呜呜地叫，院门口传来邻居大娘的声音：“赵晟！产婆来了！”
赵晟猛地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去，把裹着厚棉袄的产婆扶进来。产婆一进门就喊：“烧热水！多烧点！把提前备好的剪刀用开水烫了！”
赵晟手忙脚乱地往煤炉里添煤，铝壶里的水很快“咕嘟”冒泡，他端着水进来时，看见苏禾蜷在炕上，脸色白得像窗台上的雪。产婆正按着她的腰，喊着：“使劲！顺着劲儿来！”
苏禾跟着产婆的口令，一次次攒劲，每一次都像把全身的力气抽干。赵晟站在旁边，想帮却插不上手，只能蹲下来，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嘴边，轻轻呵着气，一遍遍地说：“苏禾，咱加油，我陪着你呢，啊？”
雪越下越大，院外的矿车轰隆声远了，只剩屋里苏禾压抑的闷哼和产婆的指挥声。赵晟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苏禾，看见她疼得眼泪掉下来，他就用粗糙的拇指给她擦，擦着擦着，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在井下扛过百斤的煤，受过伤流过血都没皱过眉，此刻却心疼得像被煤炮炸过。
“再加吧劲！看见头了！”产婆突然喊。
苏禾像是攒足了最后一股劲，猛地闷哼一声，身体绷得笔首。赵晟紧紧攥着她的手，连呼吸都忘了，首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冲破屋门，混着风雪飘出去——那哭声脆生生的，像初春破冰的泉水。
产婆把裹着红布的娃抱过来，笑着对赵晟说：“是个小子！嗓门亮，将来准是个有力气的！”
赵晟没顾上看娃，先扑到苏禾身边，把她汗湿的头搂进怀里，声音哑得不成样：“苏禾，你辛苦了……辛苦了……”
苏禾虚弱地笑了笑，眼角还挂着泪，伸手想去摸娃，赵晟赶紧把娃抱过来，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边。小娃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皮肤嫩得像刚剥壳的鸡蛋，跟赵晟满是老茧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煤炉上的水还在冒热气，屋里的寒气被驱散了大半。赵晟看着怀里的娃，又看看身边累得睡着的苏禾，嘴角咧开一个傻笑——矿上的日子苦，下井的活险，可此刻抱着娘俩，他觉得心里填得满满的，比评上劳动模范还踏实。
窗外的雪还在下，却好像没那么冷了，连风里都带着点暖乎乎的、新生命到来的气息。
娃落地的第三天，矿上的工友们凑着休息时间，拎着攒的鸡蛋、红糖往赵晟家跑——都是下井的糙汉子，进门先把鞋上的煤尘蹭干净，说话声都自觉放轻，怕惊着炕上的娃。
赵晟正蹲在灶房门口剥鸡蛋，手里的动作轻得很，剥好一个就放进碗里，兑点温水搅碎，准备给苏禾补身子。听见动静回头，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快进来坐，别拘束。”
领头的队长拍了拍他的肩，压低声音打趣：“老赵，这下成爹了，以后下井可得更仔细，家里俩牵挂呢！”
赵晟嘿嘿笑，往众人手里塞烟：“那是自然，以后得更卖力干活，给娃挣奶粉钱。”
屋里，苏禾靠在被褥上，怀里抱着娃喂奶。娃吃得香，小嘴巴一动一动的，小拳头还攥着她的衣角。邻居张大娘坐在旁边，帮着整理尿布，笑着说：“你看这娃，眉眼多像赵晟，尤其是那股犟劲，跟他爹下井时一模一样。”
苏禾低头看着怀里的小脸蛋，嘴角弯起浅浅的笑。这几天累得浑身散架，可每次摸到娃软乎乎的皮肤，听他发出细碎的哼唧声，心里就满得发暖——从前总觉得矿上的日子苦，风里来雨里去，可现在有了赵晟，有了娃，连窗外飘进来的煤烟味，都像是带着烟火气的安稳。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赵晟抬头一看，是林晓梅，手里拎着一小袋水果糖，站在门口踟蹰着，没敢进来。
这几天矿上都在传她和周明远的事，赵晟心里清楚，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朝她点了点头：“进来吧，门没关。”
林晓梅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她穿着件旧棉袄，肚子己经微微显怀，脸色看着不太好，眼神扫过炕上的苏禾和娃，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坐吧。”苏禾看出她的局促，轻声开口，语气很温和。
林晓梅在炕沿边坐下，把水果糖放在桌上，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听说……生了，过来看看。”她的目光落在娃身上，那小生命皱着眉哼唧了一声，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她也怀了孕，可一想到周明远，想到空荡荡的家底，心里就堵得慌。
赵晟端了碗红糖水过来，放在她面前：“喝口暖暖身子。你也怀着呢，别总往外跑，天冷。”
这话让林晓梅的鼻子猛地一酸。她抬头看了看赵晟，又看了看苏禾——苏禾的脸上带着刚生完孩子的虚弱，却透着被细心照料的温润；赵晟忙前忙后，眼里全是对妻儿的牵挂。这画面太刺眼，让她想起自己婚后的日子：周明远下井回来就躺平，连杯水都懒得给她倒，两人动辄就为钱吵架，她怀着孕还要自己做饭、洗衣。
她没喝那碗红糖水，站起身含糊道：“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几乎是逃似的出了门。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张大娘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当初要是不那么犟……”
苏禾轻轻拍着怀里的娃，没接话。赵晟走过来，给她掖了掖被角，轻声说：“别想别人的事了，咱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
苏禾抬头看他，笑了笑，点头。娃吃完奶，打了个小嗝，在她怀里安安稳稳地睡着了。赵晟坐在炕边，伸手轻轻碰了碰娃的小脸蛋，动作轻柔得不像个常年握钢钎的人。
窗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三人身上，暖融融的。矿上的大喇叭又开始喊着上工的通知，远处传来矿车的轰隆声，可这小平房里，却静得只剩下娃均匀的呼吸声，和彼此眼底藏不住的温柔——日子或许依旧粗糙，可只要一家人守在一起，就有了往前奔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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