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矿上的运煤车，稳稳当当往前碾。赵晟的儿子满周岁那天，矿上放了半天假，他特意早下班，从供销社拎回两斤桃酥、一包奶糖，还捎了块花布，给苏禾裁件新褂子。
小平房里飘着鸡蛋羹的香，苏禾正蹲在煤炉边，给娃蒸周岁的“长寿面”——细面条煮得软烂，浇上点酱油，撒一把葱花，简单却透着心意。娃坐在炕中间的竹筐里，穿着赵晟娘做的虎头鞋，手里攥着个拨浪鼓，“咚咚”地敲着，看见赵晟进门，咧着嘴笑，口水顺着下巴流到围兜上。
“慢点跑，别摔着！”赵晟放下东西，几步跨过去，把娃从筐里抱起来，举过头顶。娃笑得更欢了，小手抓着他的耳朵，嘴里“呀呀”地叫着，像是在喊“爹”。苏禾首起身，擦了擦手上的面粉，笑着说：“刚还闹着要找你，这不一听见你声音就乖了。”
娃长到六岁，该上矿上的子弟小学了。报名那天，赵晟特意换了身干净的劳动布褂子，牵着儿子赵磊的手，苏禾跟在旁边，手里拎着新缝的书包——蓝布面儿，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学”字，是她熬夜赶出来的。
子弟小学就在家属院尽头，几间砖瓦房，操场是黄土地的，一刮风就起灰，可教室里的朗朗书声，却比矿上的机器声还让人心里踏实。赵磊刚进教室就怯了，攥着赵晟的衣角不肯松手，眼睛盯着地上的泥印子。
赵晟蹲下来，粗粝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放得很柔：“磊磊不怕，跟老师同学好好学，爹下井挣钱，供你念好书，将来不当矿工，不受这苦。”
苏禾也蹲下来，帮他理了理衣领：“放学娘来接你，给你留红薯粥。在学校别跟人打架，有事儿找老师。”
赵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爹娘走出门，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座位上。
晚上赵晟下井回来，再累也会先问一句：“磊磊今天在学校学啥了？”
赵磊就搬个小板凳，坐在煤炉边，歪着脑袋背刚学的拼音：“a——o——e——”背得含糊，却很认真。赵晟靠在炕沿上，一边擦工装一边听，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哪怕眼皮沉得快粘在一起，也会夸一句：“咱磊磊真能耐，比你爹强。”
苏禾更是把“念书”当成头等大事。家里买不起纸笔，她就找了块木板，用烧黑的木炭当笔，教赵磊在上面写字；矿上的废纸，她都小心翼翼收起来，翻过来让赵磊演算；晚上煤油灯暗，她就把灯挪得离书桌近点，自己坐在旁边搓麻绳，陪着儿子看书，怕他熬坏眼睛。
有一回，赵磊跟班里的小子打架了，把人推倒在泥地里，衣服蹭破了。老师把苏禾叫到学校，苏禾回来时，脸沉得厉害。
赵磊躲在门后，听见娘跟爹说这事，声音有点发颤：“咱教他别打架，他咋就不听？将来学坏了可咋整？”
赵晟没吭声，蹲在灶房门口抽烟，抽了半根，才起身走到门后，把赵磊拉出来。他没骂，也没打，只是让儿子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磊磊，你看爹这手，下井扛煤磨的，磕过碰过，疼得钻心。你把同学推倒，他也会疼，对不对？”
赵磊低着头，攥着衣角，小声说：“他抢我书包……”
“抢书包咱可以找老师，不能动手。”赵晟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爹跟你说，做人要实在，不能欺负人，也不能让人随便欺负，但得讲道理。念书是为了明事理，不是为了耍横。”
苏禾端来一碗温水，递给赵磊：“跟同学道个歉，以后好好相处。娘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动手总归不对。”
赵磊捧着碗，眼泪掉在水面上，点了点头。第二天一早就拿着苏禾缝好的补丁，去给同学道了歉。
日子久了，赵磊渐渐成了班里的好学生，不打架，爱看书，放学回家还会给爹娘念课文。有一回矿上开大会，校长特意提到赵磊，说他作文写得好，题目是《我的爹》，里面写“我爹是矿工，他的手很粗，却能给我剥鸡蛋，能扛得起我们家的日子”。
赵晟坐在台下，听着广播里念儿子的作文，粗糙的脸涨得通红，偷偷抹了把眼角——下井再苦再累，此刻都觉得值了。
苏禾站在人群里，看着台上领奖的儿子，嘴角笑开了花。她知道，矿上的日子苦，可只要娃能好好念书，明事理，将来能走出这煤尘飞扬的家属院，过上安稳日子，他们这辈人的辛苦，就没白费。
晚上，赵晟买了块水果糖，递给赵磊：“奖励咱磊磊，继续好好学。”
赵磊剥开糖纸，却先塞到苏禾嘴里，又掰了一半递给赵晟：“爹娘也吃，甜。”
煤炉上的水“咕嘟”响着，屋里暖融融的，灯光下，一家三口的影子映在墙上，安安稳稳的，像极了他们对日子的期盼——一步一步，朝着亮处走。
赵磊长到十二岁，己经成了家属院有名的“小书生”——放了学不跟别的娃在土坡上疯跑，总抱着借来的书蹲在煤炉边看，连赵晟下井带回来的、印着“安全生产”的旧传单，他都翻来覆去读得认真。
这天晚饭时，赵磊忽然放下筷子，皱着眉问：“爹，为啥矿上的叔叔们总说‘念书没用，不如早下井挣钱’？”
赵晟正扒着玉米糊糊，闻言动作一顿，把碗往桌上一放，沉声道：“说这话的人，是没尝过没文化的苦。爹下井时，连安全规程上的字都认不全，全靠老工友口传心授，有回差点看错爆破时间，命都差点没了。”他摊开手，指节上的老茧磨得发亮，“咱矿上多少人，一辈子困在这煤窑里，就是因为没机会念书，只能卖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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