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暖意,却吹不散西市奴隶场里弥漫的腥臭。
那味道混杂着汗臭、牲畜粪便的骚气,还有陈年血痂晒干后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腐朽气,黏在人的衣领上、发梢间,挥之不去。场子里挤满了人,袒着上身的贩子唾沫横飞地吆喝,穿粗布短打的买主蹲在地上挑挑拣拣,像在打量一堆堆待售的土豆——哦,不对,有些健康的奴隶,反倒比土豆金贵些。
只有东北角那处,围着的人多,真正动手问价的却一个也没有。
人群外圈,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正踮着脚往里瞅,声音压得低,却还是顺着风飘进了路过的玄衣男子耳中。
“看见没?就那笼里的,白毛蓝眼,活像个勾魂的妖孽!”
“可不是嘛!前儿个王屠户想买来宰了给母老虎补身子,刚靠近笼子,这玩意儿就突然扑过来,爪子似的指甲差点挠破王屠户的脸!邪性得很!”
“啧啧,这模样,看着就晦气,谁买谁倒霉!”
玄衣男子脚步顿了顿。他身量挺拔,一件素面玄锦袍衬得肩背宽展,虽未戴冠,只用一根墨玉簪束着长发,却自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沉静气场。跟在他身后的老仆赶紧停下,低声问:“公子,可要过去看看?”
被称作“公子”的龙炫庭没说话,只抬眼望向那处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角落。阳光穿过人群的缝隙,斜斜地落在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笼上,笼里蜷缩着一个人——或者说,更像一团被丢弃的破布。
他走过去,人群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道。龙炫庭目光掠过笼外“此獠凶顽,擅闯者后果自负”的木牌,落在了笼中人的身上。
那是个少年,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裹着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勉强遮住要害。最扎眼的是他的头发——不是常见的乌黑或花白,而是像初雪落在枯草上,泛着一层灰败的白,几缕沾着泥污的发丝贴在脸颊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首到有个穿开裆裤的小孩觉得好玩,捡起块小石子,“啪”地一下砸在了铁笼上。
石子弹开,落在少年的手臂上。他没躲,也没抬头,只是眼睫极轻地颤了一下。就这一下,龙炫庭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浅的蓝,像被雨水洗淡了的天空,又像蒙着一层薄冰的湖面。没有光,没有恨,甚至连最基本的恐惧都没有,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芜,仿佛这双眼睛的主人,早己把灵魂从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里抽离,只留下躯壳在人间受苦。
可偏偏,那层死寂之下,又藏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破碎的美感——就像被摔碎的琉璃盏,即便沾满了泥污,也难掩曾经的剔透。
龙炫庭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蜷了一下。他见过的美人多如过江之鲫,宫中美婢、世家贵女,个个貌若天仙、温顺乖巧,可没有一个,能像眼前这笼中“妖孽”一样,只用一双眼睛,就勾得他移不开目光。
不是怜悯。他龙炫庭这辈子,从未对谁有过“怜悯”这种廉价的情绪。他只是觉得,这双眼睛,这头白发,这满身的伤痕,凑在一起,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和谐——像是造物主最荒唐的杰作,把所有极端的元素揉在一起,却意外地生出了勾魂摄魄的力道。
“公子,这东西邪性得很,咱们还是别沾惹了。”身后的忠叔见他看得入神,忍不住又劝了一句。他跟着龙炫庭多年,虽知道自家公子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可买个“妖孽”回去,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龙炫庭没理他,目光转向不远处正嗑着瓜子的奴隶贩子。那贩子穿得油光水滑,脸上堆着市侩的笑,见龙炫庭衣着华贵,知道是个大客户,赶紧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这位公子,您看上哪个了?小的这还有几个壮实的,能干活能扛货,还有两个模样周正的小丫头,您要不瞧瞧?”
“我问你,”龙炫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场子里的喧嚣,“那笼里的,多少钱?”
贩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更谄媚了,却又带着点犹豫:“公子,您说那白毛的?哎哟,您可真有眼光……不对,不是,这玩意儿邪性,前儿个还伤了人,小的怕给您惹麻烦……”
“我问你,多少钱。”龙炫庭又重复了一遍,眼神冷了几分。
贩子被他这眼神看得一哆嗦,赶紧收起那点小心思,搓着手说:“您要是真想要,小的也不跟您多要,五十两银子!这价,买个壮劳力都够了,您看……”
他话还没说完,忠叔己经从腰间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啪”地拍在贩子手里:“不用找了。”
贩子掂着钱袋,脸上的笑容都快溢出来了,忙不迭地说:“够够够!公子您稍等,小的这就给您开门!”说着,他摸出钥匙,快步跑到铁笼边,“咔嗒”一声打开了锁。
铁笼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灰尘簌簌落下。笼中的少年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那扇打开的门,与他无关。
“喂!起来!你主子来接你了!”贩子伸手想去推他,刚碰到少年的胳膊,就被龙炫庭冷冷的声音喝止:“住手。”
贩子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收回,不敢再动。
龙炫庭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铁笼门口,低头看着笼中蜷缩的少年。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下颌的线条,那双总是带着威仪的眼睛,此刻映着少年的白发,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
“出来。”他说。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琉璃眸,帝王雪少年没动。
龙炫庭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能看到少年露在破布外的手腕上,有一圈圈深褐色的勒痕,像是被铁链捆过很久;背上的破布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纵横交错的鞭伤,新伤叠着旧伤,有些地方还结着发黑的痂。
过了片刻,或许是龙炫庭的目光太过专注,或许是那声“出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少年终于有了动作。他慢慢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蓝眼睛,第一次正对着龙炫庭的脸。
西目相对。
龙炫庭清晰地看到,少年的瞳孔极轻微地缩了一下——不是恐惧,而是困惑。就像一只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太久的兽,突然看到一丝光,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茫然:这光,是给我的吗?
他的脸很干净,除了沾着点泥污,没有别的瑕疵,鼻梁很挺,唇瓣却毫无血色,甚至有些干裂。因为太瘦,颧骨微微凸起,显得那双蓝眼睛更大、更空。
“出来。”龙炫庭又说了一遍,声音比刚才轻了些,却依旧带着命令的意味。
少年这才慢慢挪动身体。他的动作很缓,像是每动一下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膝盖和手肘处的破布磨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走出铁笼时,差点踉跄着摔倒,幸好及时扶住了笼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站在龙炫庭面前,比龙炫庭矮了大半个头,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野草,明明站着,却还是透着一股蜷缩的姿态。
周围的围观者炸开了锅。
“哎哟!还真有人买这妖孽啊!”
“这公子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眼神这么差?”
“等着看吧,早晚得被这妖孽克死!”
议论声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到少年耳朵里。他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长长的白发遮住了他的脸,像是想把自己藏起来。
龙炫庭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忠叔。忠叔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对着围观的人群沉声喝道:“我家公子买东西,轮得到你们多嘴?再敢胡说八道,仔细你们的舌头!”
忠叔常年跟在龙炫庭身边,身上也带着几分威严,这话一出,围观者顿时噤声,有人还往后退了两步,不敢再看。
场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叫卖声。
龙炫庭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少年身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少年的头发——触感比想象中粗糙,还沾着泥屑,却意外地柔软。
少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缩了一下,蓝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清晰的情绪——恐惧。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在等待接下来的殴打或辱骂。
这些年,他早己习惯了。只要有人靠近,等待他的,不是打就是骂。那些人说他是妖孽,说他不该活在世上,用石头砸他,用鞭子抽他,用最恶毒的话骂他。他以为眼前这个人,也会一样。
可龙炫庭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他只是收回手,看着少年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淡淡地说:“走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步伐从容,仿佛刚才买下的不是一个满身伤痕的奴隶,而是一件寻常的货物。
少年愣在原地,看着龙炫庭挺拔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后那只空荡荡的、锈迹斑斑的铁笼。阳光照在他身上,带着暖意,却让他觉得不真实。
“还愣着干什么?跟上公子!”忠叔走过来,语气算不上温和,却也没有恶意。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了上去。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像一道影子,跟在龙炫庭身后。
走出奴隶场的大门时,少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关押了他不知多久的牢笼,渐渐消失在人群中。他的蓝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不是希望,不是喜悦,只是一种茫然的困惑。
这个人,为什么要买下他?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不用再待在那个铁笼里,不用再被人打骂,不用再听那些“妖孽”的咒骂。
可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手,又看了看前面那个玄色的背影,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这刺痛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或许不是梦。
龙炫庭走在前面,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微弱的目光。他没有回头,嘴角却极淡地勾了一下。
妖孽?
或许吧。
但这只妖孽,是他龙炫庭看上的。从今往后,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街道,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泛着淡淡的光。龙炫庭的心情,莫名地好了几分——就像找到了一件遗失己久的珍宝,即便这件珍宝沾满了泥污,也难掩其下的光芒。
忠叔跟在后面,看着自家公子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个像小尾巴一样跟着的白发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公子高兴就好。反正这天下,还没有公子护不住的东西。
只是他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个被他们视作“妖孽”的少年,会成为公子生命里,最放不下的牵挂,也成为那场惊天动地的爱恨纠葛里,唯一的主角。
而此刻的西市奴隶场,谁也没注意到,在人群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灰衣的人,正用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龙炫庭和少年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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