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时，生根崖的风正卷着菩提叶，簌簌落在滩涂上。这片崖壁不像断云崖那般陡峭，反倒像被海浪温柔地托着，从山脚到崖顶，种满了菩提树，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枝叶交错着遮天蔽日，阳光只能透过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这些树，是当年盟约定下后，玄门弟子和渔家一起种的。”顾晏辰踩着厚厚的落叶往前走，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每棵树对应一对人，玄门的人培土，渔家的人浇水，树干上刻着两人的名字，约定‘树在盟在，树枯人护’。”
沈星晚伸手抚过身旁的树干，树皮粗糙，却带着温润的潮气。她看到树干离地半尺的地方，刻着两个交错的名字：“玄门李清玄”与“渔家王阿桂”，字迹被岁月磨得有些浅，却仍能看出刻字时的郑重——“李”字的最后一笔，轻轻搭在“王”字的横画上，像两只交握的手。
“是李道长和王阿桂。”沈星晚的指尖在字迹上，“你看这笔画，他们一定是并排站着刻的。”
顾晏辰凑近看，果然发现刻痕的深浅一致，像是同时落下的刻刀。“老辈人说，刻名字时要心想着对方，树才能长得旺。”他指向崖顶最高的那棵树，“那是太爷爷和王大伯种的，据说当年两人约定，谁活下来，就替对方多浇十年水。”
两人沿着蜿蜒的石阶往上走，每棵树下都能看到不同的名字。有的刻着“玄门苏明远”与“渔家陈阿翠”，正是同心岛碑林里那对共赴生死的恋人；有的刻着“玄门张景然”与“渔家周郎中”，想必是归雁湾药庐里并肩救人的医者；还有的名字旁画着小小的符号，玄门弟子的名字边画着渔网，渔家的名字旁刻着太极，像是在彼此的生命里，烙下对方的印记。
走到半山腰时，沈星晚突然停在一棵稍细些的树下。这棵树的树干上，刻着“玄门林风”与“渔家阿禾”，字迹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阿禾”两个字的笔画里，藏着个小小的“心”形。
“阿禾是谁？”沈星晚轻声问。
顾晏辰翻出战伤录，在林风的记录旁找到一行小字：“渔家女阿禾，赠林风桂花糕一匣，嘱其‘平安归乡’。”
沈星晚的心轻轻一颤。她想起望归灯塔里那封未寄的家书，林风说“母亲寄的桂花糕分给师弟们尝了”，却没说过阿禾的桂花糕。或许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有些心意，只能藏在菩提树下的刻痕里，随着年轮一圈圈生长，却永远说不出口。
“这棵树……好像快枯死了。”顾晏辰摸着树干上的裂痕，树皮己经发灰，枝叶也稀稀拉拉的，“林风没回来，阿禾后来也在海战中失踪了，没人给它浇水培土了。”
沈星晚蹲下身，发现树根处的土己经干裂，她从背包里拿出水壶，小心地将水浇在树根上。“我们来替他们浇吧。”她的声音很轻，“就算人不在了，树也该好好活着。”
顾晏辰也跟着浇水，两人的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落在他们身上，竟让这棵濒死的菩提树，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他们的心意。
继续往上走，终于到了崖顶那棵最高的菩提树下。树干上“顾长风”与“王大勇”的名字刻得极深，名字上方的树枝向两侧伸展，一边挂满了玄门的符咒，一边系着渔家的渔网，风吹过时，符咒与渔网碰撞，发出“哗啦”的声响，像是在说悄悄话。
“王大勇就是王大海的爷爷。”沈星晚想起盟誓屿上那个憨厚的青年，“周婆婆说，当年顾长风战死，是王大勇背着他的尸身，走了三天三夜才回到同心岛。”
顾晏辰伸手抱住树干，像是在拥抱百年前的太爷爷。“战伤录里说，太爷爷怀里的渔家饼，就是王大勇母亲做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们约好打赢了就一起吃庆功酒，可最后……”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过，崖顶的菩提树叶突然簌簌作响，落下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竟在两人脚边铺成一个小小的圈。圈内的泥土里，冒出几点新绿——是菩提的新芽，正努力地从土里钻出来。
“你看！”沈星晚惊喜地指着新芽，“它们在长！”
守崖的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是王大勇的孙子，手里提着个木桶，里面装着清澈的海水。“这树啊，认人。”老人笑着说，“你们带着战伤录来，带着先辈的念想，它就认你们是自家人。”他将木桶递给顾晏辰，“来，给它浇点水，就像当年我爷爷和你太爷爷那样。”
顾晏辰接过木桶，和沈星晚一起给树根浇水。水流渗入泥土，竟泛起淡淡的金光，顺着树根蔓延到树干，“顾长风”与“王大勇”的名字突然亮了起来，与同心岛主碑上的字迹遥相呼应。
“这叫‘认主’。”老人摸着胡须，眼里满是欣慰，“说明你们接下了他们的约定。”
夕阳西下时，他们在崖顶种下一棵新的菩提树。沈星晚握着顾晏辰的手，用刻刀在树干上写下两人的名字，她的“沈”字笔画温柔，他的“顾”字刚劲有力，两个名字紧紧挨着，像在说“从此以后，风雨同路”。
离开生根崖时，沈星晚回头望，只见夕阳为整片菩提林镀上了一层金边，那棵濒死的菩提树下，新叶正悄悄舒展；崖顶最高的那棵树上，符咒与渔网在风中轻舞；而他们种下的新树，正沐浴在晚霞里，仿佛在说“我们会长大的”。
“下一站，去‘回音滩’。”顾晏辰将战伤录收好，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那里的沙子能记下声音，据说把心愿说给沙子听，潮涨潮落时，就能传到先辈的耳边。”
沈星晚望着远处被晚霞染红的海面，突然觉得，生根崖的菩提树从来不是普通的树。它们是活的盟约，是会呼吸的记忆，每一圈年轮里，都藏着玄门与渔家的故事——那些并肩作战的热血，那些未曾言说的牵挂，那些跨越生死的守护，都在树干里静静流淌，等着后人来倾听，来续写。
而她和顾晏辰，就是续写故事的人。他们种下的不只是一棵树，更是一份生生不息的承诺，一份要让“世代不渝”西个字，在时光里永远鲜活的约定。
船驶离生根崖，沈星晚将一片菩提叶夹进战伤录里。她知道，这片叶子会带着树的温度，陪着他们走向下一站，走向更多需要守护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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