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航港的晨光总带着点黏糊糊的潮气，沈星晚趴在聚鲜楼的栏杆上，看着顾晏辰跟着老渔民学辨潮汐。老渔民的手指在水面划出波纹，说“这浪头带着细沙翻涌，是要涨潮的信儿”，顾晏辰就蹲在旁边，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记，笔尖在纸上蹭出沙沙声，道袍的下摆沾了圈湿泥也没在意。
“喂，顾晏辰！”沈星晚冲他喊，“胖掌柜说早饭有海菜粥，再不来就要被孩子们抢光啦！”
顾晏辰抬头时，额前的碎发还滴着水，大概是刚才伸手探水温弄的。他应了声“就来”，却被老渔民拽着胳膊问“你看这云像不像鱼鳞？这种云一出来，三天内准刮东南风”，只好又蹲下去听，本子上很快画满了歪歪扭扭的云团图案。
沈星晚笑着转身下楼，楼梯板“吱呀”作响，像在应和厨房里飘出的粥香。胖掌柜正用大勺子搅着锅里的海菜粥，蒸汽裹着碘盐的咸香扑在脸上：“小沈姑娘快来！刚从海里捞的海菜，带着露水呢，就等你拌料了。”
灶台上摆着一溜小罐子：玄门弟子晒的陈皮、渔家腌的梅子、去年的桂花蜜，还有顾晏辰昨天研的薄荷粉。沈星晚伸手抓了把陈皮扔进粥里，指尖沾了点粥沫，舔了舔，咸中带点清苦，像极了老道长说的“人生三味”。
“孩子们呢？”她问。
“在院子里玩‘画符捉鱼’呢，”胖掌柜笑得首抖，“拿根树枝在地上画符咒，说要把盆里的小海鱼‘定住’，结果鱼一蹦，符咒全踩花了，正吵着要你去评理。”
沈星晚端着粥碗出去时，果然见十几个孩子围着木盆混战，有的举着树枝喊“定！”，有的手忙脚乱去抓蹦出来的鱼，水花溅得满脸都是。见她来了，立刻扑过来：“沈姐姐！二丫的符咒是歪的，她赖皮！”“才不是！是狗蛋碰了我的手！”
她把粥碗放在石桌上，拿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静心符：“看好了哦，画符咒要心定，笔尖不能抖，就像你们写字一样。”孩子们立刻凑过来，小脑袋挤成一团，呼吸里都是海菜粥的香味。
顾晏辰这时才进来，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泥和水草，手里的本子被风吹得哗哗响。“老渔民说东南风一刮，渔网要挂得比桅杆高，”他把本子递过来，指着其中一页，“还说傍晚要去收浅滩的蛤蜊，那种带花纹的壳，能做护身符。”
沈星晚看着本子上蛤蜊壳的素描，突然笑了：“你这画得像元宝，哪像蛤蜊？”
“那你画一个？”顾晏辰挑眉，把树枝塞给她。她弯腰在地上画了个圆，又在边缘勾出锯齿，果然像只张着壳的蛤蜊。孩子们拍着手喊“沈姐姐画得像！”，他无奈地摇摇头，却把那页纸撕下来折成小方块，塞进了贴身的口袋。
早饭时，孩子们捧着粥碗蹲在门槛上，有的往粥里拌梅子，有的偷偷加薄荷粉，辣得首吐舌头。沈星晚发现顾晏辰的粥里没放梅子，反而加了两勺桂花蜜，便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你不是不爱吃甜的？”
“老渔民说，刮东南风前吃点甜的，出海不容易晕船。”他低头喝粥，耳尖有点红，“给你也加了点。”沈星晚低头一看，自己碗里果然浮着层蜜色的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软乎乎的。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困，聚鲜楼的常客们歪在长凳上打盹，玄门的道长们在院里晒符咒，一张张黄纸在风里翻飞，像群振翅的蝶。渔家的婶子们坐在石磨旁织渔网，线轴转得嗡嗡响，时不时喊顾晏辰过去帮忙穿个线——他手指长，穿线又快又准。
沈星晚坐在栏杆上翻那本“新盟记”，刚想写点什么，就见顾晏辰被婶子们推过来，手里拿着个渔网梭子：“她们说我织的网眼歪，让你教教我。”
她接过梭子，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像触电似的缩了下。“看好了，”她演示着把线绕在梭子上，“手腕要转，力道要匀，不然网眼一大一小，小鱼就跑了。”他学得认真，睫毛垂着，阳光透过睫毛在脸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网绳在他手里渐渐成形，虽然慢，却很稳。
“你看，”沈星晚指着他织的那片，“比刚才好多了，就像画符咒，心要跟着手走。”他抬头时，目光正好撞进她眼里，两人都愣了下，又慌忙移开，渔网梭子在手里转得飞快，像要藏住什么。
傍晚时，东南风果然来了，呜呜地卷着海浪拍岸。老渔民站在码头喊“收蛤蜊去咯”，孩子们立刻扔下树枝跑过去，顾晏辰被拽着帮忙抬竹筐，沈星晚跟在后面捡漏——那些藏在石缝里的小蛤蜊，孩子们的手够不着，她用树枝一挑就出来，很快装了小半桶。
“这种带花纹的壳，”顾晏辰递给她一个，壳上有圈紫色的纹路，“老渔民说能安神。”沈星晚接过来，指尖着冰凉的壳，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用陈皮粉和薄荷粉调的香囊：“这个给你，东南风刮得人躁，戴着想得清。”
他接过去时，手指碰到她的掌心，两人都没说话，只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一下下，像敲在鼓点上。
回到聚鲜楼时，胖掌柜己经做了蛤蜊汤，奶白色的汤里飘着翠绿的葱花，孩子们捧着碗呼噜呼噜喝，说“比海菜粥鲜十倍”。沈星晚翻开“新盟记”，顾晏辰凑过来看，她提笔写道：
“民国八十八年春，归航港刮东南风。晨，学辨潮汐，画云图。午，教孩童画符，粥里加桂花蜜。暮，收蛤蜊，得紫纹壳。风中有海腥味，亦有陈皮香。无大事，粥暖，人安。”
他看了半天，在后面加了一句：“网眼渐匀，香囊有薄荷气。”
沈星晚看着那行字，突然觉得，所谓的“世代不渝”，或许从来不是刻在石头上的誓言，而是这样一个个沾着海菜粥香、带着蛤蜊壳凉、混着薄荷气的寻常日子。就像同心石上的海水，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百年的暗流，缓缓流淌，从不停歇。
窗外的风还在吹，带着海浪的咸，卷着灶房的香，把新盟记上的字迹吹得微微发颤，像在轻轻点头，应着这平凡又踏实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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