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监狱高墙之外，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春天走得快，夏天转眼而至，而在高墙之内，时间则是凝固的、灰色的，带着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气味，日复一日，缓慢地磨损着人的灵魂。
陈粟坐在黑色轿车的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由繁华变得荒凉的景致。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外面罩着同色系的长大衣，脸上施了薄薄的妆容，遮掩了过分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难以消除的疲惫。她看起来，像是要去参加一个严肃的商业会议，而非探监。
副驾驶座上坐着江烬派来的“助理”，一个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年轻男人，与其说是助理，不如说是监视者。方向盘掌握在另一个同样面无表情的司机手中。
车子最终停在郊区那座庞大、灰暗、戒备森严的建筑群外。高墙上电网密布，哨塔林立，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连空气似乎都比别处更沉重几分。
办理手续的过程繁琐而冰冷。出示证件，登记，核对信息，上交所有随身物品（包括手机和包），通过一道道沉重的、哐当作响的铁门。每一次金属碰撞的声音都敲击在陈粟的心上。那个“助理”如影随形，沉默地履行着监视的职责。
最终，她被带入一个狭长、空旷的房间。房间被一道厚厚的、冰冷的透明玻璃隔成两半，玻璃上方是细密的网格。玻璃两侧各有一排固定的塑料座椅，座椅前挂着电话听筒。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几个同样来探视的人坐在玻璃前，对着话筒低声说着什么，表情多是焦虑、悲伤或麻木。
沈陈粟被指引到其中一个空位前坐下。冰凉的塑料座椅透过单薄的裙料传来寒意。她看着玻璃对面那扇紧闭的铁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缓慢得令人窒息。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啃噬她的神经。她忍不住去想，小梦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个怯懦、爱哭的女孩，在这段时间的炼狱里，会遭受什么？她会恨自己吗？一定会吧……
终于，对面那扇铁门发出了沉闷的开启声。
一个穿着宽大、灰扑扑囚服的身影，在女狱警的带领下，低着头，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陈粟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是小梦，却又不再是那个小梦。
她瘦脱了形，原本还有些圆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显得那双眼睛大得惊人，却空洞得没有任何神采，像两口枯井。皮肤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头发被剪短了，参差不齐地贴在头皮上，更添了几分憔悴和落魄。她走路的姿势有些蹒跚，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麻木。
狱警指了指陈粟对面的位置。小梦迟缓地抬起头。
西目相对。
刹那间，小梦那双死寂的、空洞的眼睛里，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迸发出极其复杂的、剧烈的情感——震惊、难以置信、茫然，随即是滔天的、几乎要冲破玻璃的痛苦和怨恨！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身后的狱警按住了肩膀。
陈粟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弯下腰去。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拿起面前的电话听筒，手指却颤抖得不听使唤。
对面的小梦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凌迟着陈粟。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抓起了她那边的听筒，死死贴在耳边。
陈粟也终于抓起了听筒。冰冷的塑料贴着她的脸颊。
听筒里，先是传来嘶嘶的电流杂音，然后，是小梦极度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
“……为……什么？”良久，小梦的声音终于传来，嘶哑、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骨的恨意，“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血和泪的控诉。
陈粟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道歉、解释、愧疚……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虚伪。
“来看我……现在有多惨吗？”小梦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讥讽和痛苦，“来看你的‘选择’……带来了多么好的结果？！江太太？！”
“江太太”三个字，她叫得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对不起……”陈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沙哑，“小梦……对不起……”
“对不起？”小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笑了起来，笑声却比哭更难听，眼泪顺着她凹陷的脸颊疯狂滑落，“对不起有什么用？！对不起能让我出去吗？对不起能让我妈妈的病好吗？！对不起能让我不用在这里挨打受辱、像畜生一样活着吗？！”
她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身后的狱警严厉地警告了她一句。
小梦死死攥着听筒，指节泛白，身体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剧烈颤抖。她压低了声音，却更加字字泣血：“那天……你明明知道……你知道我是冤枉的！你知道是苏秘书陷害我！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你只要说一句话！只要一句话！我就不会在这里！！”
她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精准地刺入陈粟心中最痛、最无力反驳的地方。
陈粟闭上眼，任由那痛苦席卷全身。她能说什么？说她也自身难保？说她的处境比监狱好不了多少？说在那个人面前，她的任何求情都只会换来更可怕的后果？这些理由，在小梦实实在在的苦难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自私。
“我不能……”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破碎，“我……有我的不得己……”
“不得己？！”小梦尖声打断她，，“你的不得己，就是用我来换你的安稳吗？！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以为你至少……还有一点点良心！”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还以为你是个好人！还感激你递给我的那条手帕！还感激那个荷包，你知道当时苏秘书逼迫我，让我提供你的所有信息，我把所有我知道的，都改了和你不一样的习惯给了他们，我以为能成功，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东西会出现在我的衣柜里，我知道肯定是她陷害的我，只要你那时候替我作证，我就不会这样！”她哭喊着，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绝望，“那根本就是毒药！是裹着糖衣的毒药！”
陈粟脸色惨白如纸，任由她斥责，无言以对。玻璃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和小梦那痛苦扭曲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幅绝望的图画。
小梦发泄般地痛斥了很久，首到力气耗尽，只剩下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她瘫坐在椅子上，肩膀垮塌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你走吧。”良久，她抬起头，看着陈粟，眼神里多了一种死寂的麻木，“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看到你，只会让我想起我自己有多蠢，有多活该……”
陈粟的心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碾碎。她知道，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可能对她抱有哪怕一丝善意的人。
她看着小梦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忽然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用极快的语速，确保身后的监视者听不清：“小梦，听着。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我会……想办法。”
小梦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嘲讽和绝望覆盖。“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她惨笑一下，“别再骗我了……也别再……给我任何希望了……我承受不起了……”
探视时间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
女狱警上前，示意小梦离开。
小梦最后看了陈粟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恨，有怨，有绝望，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残存的祈盼。
她放下听筒，转过身，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跟着狱警，一步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铁门，再也没有回头。
听筒从陈粟手中滑落，吊在半空，微微晃荡。
她僵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看着小梦消失在那扇门后，仿佛看着她自己的一部分良知和希望，也被那扇门彻底吞噬。
首到身后的“助理”上前，公式化地提醒：“太太，时间到了。”
陈粟这才缓缓站起身。她的双腿麻木，几乎无法站立。她一步一步，机械地跟着“助理”，走出探视室，通过一道道铁门，拿回自己的物品。
重新坐回车里，温暖的空调风也无法驱散她周身的寒意。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重现的绿意和繁华，只觉得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监狱的冰冷和绝望，小梦那双充满恨意和痛苦的眼睛，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再也无法抹去。
她缓缓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指尖，却在不被人看见的大衣口袋里，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那刺痛，提醒着她还活着。
也提醒着她，有些债，必须偿还。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无法回头。
黑色的轿车汇入车流，驶向那座华丽冰冷的牢笼。而陈粟的心中，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风暴，正在死寂的灰烬中，悄然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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