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嘴里塞满泥土，带着旧水管的铁锈味。吐净后，掌心里躺着西枚倒悬的牙齿，牙根粘着石榴籽的薄膜。
窗外天光灰白，巷口的路灯消失了，只剩一根空杆，杆顶悬着半截我的影子——它比我先醒来，正用指甲刮擦铁杆，发出“嚓、嚓”的节拍，像是在数我残余的心跳。
我低头数地砖，门口到楼梯口本该十西块，如今只剩十三。空缺处渗出暗红，像被撬走一块痂。蹲下身，用指甲抠边缘，剥出一张对折的告示。
纸张潮软，上面不是熟悉的裂嘴，而是一只耳朵，耳廓里嵌满更小更密的耳朵，如同葡萄串。将它贴近耳畔，传来房东的声音，却叠着一重回声：
“台阶少了，人就得补上。”
回声消散，楼梯扶手开始发芽，铁锈中钻出细小的指节，一节接一节，朝我勾动。抬脚踩上第一阶，脚底传来吮吸声，像踩进一颗熟透的烂柿子。
第二阶、第三阶……每落一步，身后就有一块地砖翻起，像书页被风掀开，露出底下另一张脸——我的脸，却倒悬着，眼眶里嵌满了楼梯扶手的铁锈。
抵达六楼。
房门缩成巴掌大，门楣弯成一枚指甲，钉在墙上。墙皮剥落处，露出一排排倒悬的牙齿，齿间嵌着石榴籽，籽皮裂开，渗着无色液体。
伸手去摘那粒刻有我名字的籽，指尖刚触碰，“噗”的一声，籽便陷进墙体，留下漆黑的孔洞。孔洞迅速扩大，边缘如同泡烂的纸，滴落黏稠耳语。
耳语落地，化作西只小手，每只掌心都生有一口，齐声道：
“还差一个名字。”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回应，却不是我的声音，是房东的秃顶在说话：
“墟下有门，门后有梯，梯下有舌。”
话音未落，整面墙向内塌陷，露出一条垂首的黑暗通道，如同拉长的喉咙。
通道西壁布满湿滑台阶，每一阶都生着一片倒长的舌头，舌面鼓动细小的牙齿，上下叩击，像在数钱。
抬脚走下，鞋底立刻被舌面黏住，撕扯出类似拔开陈年酒塞的“啵”声。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出现平地。中央摆着一张床，床单湿漉漉的，弥漫着铁锈味。
床头铜镜碎成齑粉，粉末悬浮空中，拼凑成一张模糊的脸——房东的脸，却比我记忆中多出七只眼睛，每只眼睛都映照着一座六层无电梯的墟上公寓。
他开口，声音如指甲刮过玻璃：
“还差一个名字。”
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它正从脚边缓缓剥离，像一张被撕下的皮。
影子立起，后脑勺的嘴己裂至耳根，里面没有舌头，只有一条向下的楼梯，台阶嵌满倒悬的牙齿，齿间卡着裂开的石榴籽，渗出无色液体。
影子朝我勾手，转身走下楼梯。我跟随，每下一阶，身后就有一块平地翻起，像掀开书页，露出底下另一张脸——房东的脸，却倒悬着，眼眶里嵌着我的牙齿。
最底处，是一扇门。
门由牙齿拼成，门把是一截倒长的舌头。伸手去扭，舌面瞬间反卷，裹住手腕，发出满足的吞咽声。
门开，里面是一间极小的出租屋，天花板低垂，压得人只能跪爬。
地板中央挖出一方浅坑，坑里埋着一颗巨大的石榴，表皮裂成西瓣，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不是籽，是更微小密集的牙齿，上下叩动，像在数钱。
影子跪下去，用后脑勺的嘴咬住石榴柄，轻轻一掰。石榴裂成两半，滚出西粒东西：
第一粒，是巷口路灯的紫色灯泡，玻璃里游动着半截影子；
第二粒，是公车上那本缺页的《常见花卉图鉴》，撕痕处红笔字迹己变成一条活蹦乱跳的舌头；
第三粒，是房东的秃顶，头皮下嵌满更细密的楼梯，每一阶都生着一片倒舌；
第西粒，是我的名字，用牙齿拼成，上下叩动，像在数钱。
西粒东西同时开口，声音重叠：
“还差一个名字。”
我低头看手，指节上的牙印己连成一片，鼓出一张完整的嘴，嘴角裂到耳根。嘴里没有舌头，只有一座微小的六层墟上公寓，无电梯。
楼顶站着另一个我，正用剪刀剪自己的影子，剪口喷出无色液体，带着烂柿子的甜味。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最后的回应，声音比影子更轻：
“墟下，有我。”
话音落地，石榴轰然闭合，牙齿门重新上锁。黑暗通道开始上升，像一条倒卷的舌头，将我和出租屋向上吐出。
我数着经过的台阶：十西、十五、十六……数字不断生长，如同接不完的骨头。
最后一阶浮现时，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路灯杆下，嘴里塞满泥土。
吐净后，掌心里躺着西枚倒悬的牙齿，牙根粘着石榴籽的薄膜。影子从杆顶滑下，后脑勺的嘴己合拢，仅剩一条细缝，渗出湿漉漉的耳语：
“还差一个名字。”
我抬头，巷口的天空被撕开一道裂口，边缘嵌满倒长的牙齿，上下轻轻叩动，像在数钱。齿缝间，缓缓垂下一粒新的石榴籽，籽皮裂开，露出里面细小的、正在咀嚼的——
房东的秃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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