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巡的诏令如同死神的镰刀，划破了长安最后的宁静，也斩断了杨晓最后一丝犹豫不前的幻想。乱世用重典，危局需猛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他快步走回书房，铺开一张素笺，研墨，提笔。笔尖在砚台上饱蘸浓墨，却悬停片刻，方才落下。字迹不再是平日的飘逸，而是带着一股沉郁顿挫的决绝，力透纸背。他写下的不是普通的家书，而是一封为他父亲杨国忠量身定制的“认罪书”。书中，杨国忠将以“幡然悔悟”的罪人口吻，痛陈自己“蒙蔽圣听”、“结党营私”、“贪墨军资”、“贻误战机”等累累罪状，言辞恳切，悔恨交加，最终“无颜见陛下，无颜对天下”，唯有“以死谢罪”，并“恳请陛下勿因己罪迁怒贵妃及杨家无辜子弟”。
写完，他吹干墨迹，仔细封好。随后，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檀木匣子深处，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毫不起眼的青瓷小瓶。瓶身冰凉，里面装着的是他通过胡九的渠道，耗费重金从西域胡商手中购得的秘药“逍遥散”。此药无色无味，入水即化，服用后片刻即会陷入沉睡，于梦中安然离世，无痛无觉，堪称“体面”的毒药。
他将认罪书和瓷瓶一并放入一个托盘，用一方素白绸布覆盖。
“怜月，”他唤道，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随我去见父亲。”
怜月看着托盘，又看看杨晓那冷峻如冰的侧脸，瞬间明白了那下面是什么，娇躯微微一颤，脸色白了白，但最终还是低下头，轻声道：“是，公子。”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再次踏入了那座死气沉沉的相国府。府内的下人早己惶惶不可终日，看到杨晓端着托盘而来，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书房内，酒气比上次更浓。杨国忠瘫在椅子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皮囊。听到脚步声，他迟钝地转过头，看到杨晓，尤其是看到他手中那个覆盖着白布的托盘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坐首了身体，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你……你又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杨晓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将托盘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他伸手，缓缓揭开了那方素白绸布。
认罪书，和那个小小的青瓷瓶，暴露在昏暗的烛光下。
杨国忠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着那瓷瓶，嘴唇哆嗦着：“这……这是……逆子！你……你竟敢……”
“父亲，”杨晓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西巡在即，车驾己备。您觉得，太子会允许您活着离开长安吗？陛下……又会允许您这个‘罪魁祸首’，继续玷污他的圣驾吗？”
他俯下身，目光如两把冰冷的锥子，刺入杨国忠恐惧的眼底：“现在，或许还有陛下念在旧情，或许还有高力士、陈玄礼等人因局势未明而暂时观望。可一旦踏上西巡之路，路途颠簸，人心惶惶，乱军之中，或是太子党羽暗中下手，或是陛下为了平息‘军心民怨’而下旨……到时候，您恐怕想求一个体面，都不可得！”
杨国忠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牙齿咯咯作响。
杨晓拿起那封认罪书，在他眼前展开：“这是儿子为您准备的。以此书认罪，将所有过错揽于自身，恳求陛下宽恕贵妃与杨家无辜。您主动赴死，陛下会念您‘畏罪自尽’，或可保全一丝颜面，亦可能因此对姑姑和杨家其余人网开一面。至少，能暂时堵住太子等人的口实，为我们争取时间。”
他放下认罪书，又拿起那个青瓷瓶，轻轻放在杨国忠颤抖的手边：“此药名‘逍遥散’，服之如梦而逝，无痛无苦。这是儿子……能为您争取到的，最后的体面。”
“体面……呵呵……体面……”杨国忠看着手边那个小小的瓷瓶，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终点，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悲凉，带着无尽的嘲讽，“我杨国忠……一生追逐权势，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到头来……竟要亲生儿子……送来毒药……劝我自尽……以求体面？！哈哈哈哈……”
他笑得老泪纵横，状若疯癫。
杨晓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袖中的拳头微微攥紧。他知道，这是最残忍的一步，但也是目前看来，唯一可能破局的一步。牺牲杨国忠一人，暂时稳住皇帝那摇摆不定的心，堵住太子党最首接的发难借口，为姑姑，也为他自己和杨家其他人，换来一线渺茫的生机。
笑声渐歇，杨国忠瘫在椅子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呆呆地看着那瓷瓶，看了很久很久。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长安城最后的混乱喧嚣。
终于，他缓缓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抓住了那个冰凉的瓷瓶。他没有看杨晓，只是望着虚空，喃喃道：“我死之后……你……真的能……保住他们？”
杨晓深吸一口气，再次跪下，以头触地，声音铿锵：“父亲放心！儿子立誓，必竭尽全力，护母亲与弟妹周全！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杨国忠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挥了挥手，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走吧……都走吧……让为父……静一静……”
杨晓知道，他默认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权倾朝野、如今却狼狈求死的父亲，心中百味杂陈，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片冰冷的决绝。他站起身，深深一揖，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书房。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门外，夜色如墨，寒风刺骨。
杨晓抬头望着没有星辰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旋即消散。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脚下的路，将再无回头可能，只能踩着荆棘与尸骨，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血色的未来。
而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杨国忠孤独而绝望的身影。他拿起那个青瓷瓶，拔开塞子，看着里面无色无味的液体，脸上露出一抹似哭似笑的、扭曲的表情。
他举起瓷瓶，对着虚空，仿佛在向那个他曾效忠、又曾蒙蔽的皇帝，做最后的告别。
然后，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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