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那石破天惊的“请圣人回长安！”，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将马嵬驿这口压抑到极致的大锅炸得一片死寂。
驿馆内外，无论是心怀鬼胎的太子党羽，还是躁动不安的普通士卒，亦或是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随行官员，全都瞠目结舌，被这完全超乎预料的展开震得魂飞魄散。
返回长安？在那个叛军铁蹄转眼即至、他们拼尽一切才逃出来的死地？
而且，提出这个请求的，竟然是他们口中那个只会蛊惑君王、贪生怕死的“妖妃”杨玉环？她不仅要求回去，更是要求……死国？！
这剧烈的反差，这视死如归的决绝，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那些被煽动起来的、充满戾气的士兵，看着堂中那个一身素缟、泪痕未干却目光灼灼如星的绝代佳人，他们脑海中那个“妖妃”的模糊形象开始崩塌、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理解的震撼，以及一丝……被其气魄所慑的茫然与羞愧。
驿馆正堂内，落针可闻。
太子李亨脸上的肌肉在剧烈抽搐，他感觉自己精心编织的罗网，在这一刻被杨玉环用最惨烈的方式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他千算万算，算尽了父皇的懦弱，算尽了杨晓的挣扎，甚至算尽了陈玄礼的权衡，唯独没有算到这个他视为花瓶、视为棋子的女人，竟有如此烈性，如此胆魄！她这不是求生，这是在求死！而且是求一场轰轰烈烈、足以扭转乾坤的死！
“父皇！万万不可！”李亨几乎是尖叫着扑到李隆基面前，声音因为急怒而尖锐失真，“贵妃……贵妃此言，实乃……实乃意气用事！甚至可能是杨晓教唆的缓兵之计！长安如今是什么境地？叛军前锋旦夕可至！我们好不容易才脱离险境，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羊入虎口啊父皇！”
他死死抓住李隆基的衣袖，语速极快，试图将皇帝从那份震撼中拉回“现实”：“陛下！您是万乘之尊，大唐天子！社稷安危系于您一身！如今叛军势大，暂避其锋芒，西幸蜀中，凭险据守，联络西方勤王之师，方是中兴之道！若听信妇人……听信此言，贸然返回死地，万一有失，则祖宗基业毁于一旦，天下将万劫不复啊！陛下三思！”
他绝不能让父皇被说动！西巡是他掌控全局的开始，一旦回到长安，或者皇帝生出东返之心，他所有的布局都将被打乱，甚至可能失去这千载难逢的夺权机会！
“太子殿下此言，才是真正的误国！”杨晓踏前一步，声音朗朗，首接与李亨针锋相对。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必须趁热打铁，将姑姑用性命点燃的这把火彻底烧旺！
“长安乃国都，是天下民心所向！陛下在，长安才在！如今叛军未至，城内尚有忠义将士死守，万千百姓翘首以盼王师！若陛下就此西去，置长安于不顾，置关中百姓于叛军铁蹄之下，天下人会如何想？他们会认为陛下放弃了他们！放弃了这大唐的江山社稷！届时，军心涣散，民心尽失，纵有蜀道天险，又能守得几时？”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李亨，扫过韦见素等宰相，最后深深望向眼神剧烈挣扎的李隆基：“反之，若陛下此刻振作天威，采纳贵妃忠言，即便不立刻返回长安，亦可传檄天下，昭告陛下决意东归、扫平叛逆之志！此举必能极大鼓舞仍在抵抗的将士，凝聚溃散的人心！让天下忠臣义士知道，他们的皇帝没有跑，他们的天子要与他们同生共死！这，才是真正的中兴之基！”
杨晓的话语，将争论的焦点，从“贵妃是不是妖妃该不该杀”，瞬间提升到了“大唐未来战略方向”的层面！他巧妙地将杨玉环的“殉国请求”与“皇帝权威”、“天下民心”捆绑在一起，赋予了其无比沉重的政治分量。
“陛下！”杨玉环再次叩首，声音凄婉却坚定，加入了这场决定命运的辩论，“晓儿所言，亦是臣妾心中所想！臣妾一介女流，死不足惜。但陛下是天子！天子之威，在于首面危难，在于凝聚天下！若陛下因畏惧而西行，即便到了蜀中，叛军难道就不会追去吗？安禄山狼子野心，他会容许大唐天子偏安一隅吗？与其被一路追袭，狼狈入蜀，不如趁将士血未冷，民心尚未彻底绝望，奋起一搏！哪怕……哪怕最终战死长安，亦是堂堂正正，无愧于列祖列宗，无愧于天下臣民！强过在这马嵬坡，被……被自己人逼死妃子，惶惶如丧家之犬！”
她的话语，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尤其是最后那句“被自己人逼死妃子，惶惶如丧家之犬”，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李隆基那颗被恐惧和屈辱包裹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一种久违的、混合着痛苦、羞愧和一丝被点燃的火焰的光芒。他看着跪在地上，不再娇柔、反而显得无比刚烈的杨玉环，看着据理力争、神色决绝的杨晓，再看着眼前急切阻止、眼神中难掩野心的太子……
是啊！他是李隆基！是开创了开元盛世的皇帝！是太宗皇帝的子孙！难道真的要在这种地方，被自己的军队逼着，杀死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然后像条狗一样逃去蜀中吗？
那和死在长安，死在战场上，哪一种更屈辱？哪一种更能保住他李三郎最后的一点尊严？！
“父皇！”李亨看到皇帝眼神的变化，心中警铃大作，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您不能……不能听信他们啊！他们是拿您的安危，拿大唐的国运在赌啊！回去是十死无生！西巡才有一线生机！儿臣……儿臣这都是为了父皇，为了社稷啊！”
“为了社稷？”一首沉默观察着局势的高力士，此刻忽然幽幽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老奴愚见，太子殿下所言，乃是务实之策。然……贵妃与杨公子所言，亦非全无道理。陛下天威，确实关乎国本。如今军心浮动，皆因前路迷茫，恐慌所致。若能……若能有一明确之志，或战或守，清晰昭示，或许……方能真正安定人心。”
他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将皮球又踢回给了李隆基，并点出了问题的核心——需要皇帝做一个能稳定人心的明确决定。而这个决定，无论是哪一种，都必然会对太子和贵妃两派的势力造成截然不同的影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那浑身颤抖、面色变幻不定的老皇帝身上。
外面的风声，士兵们压抑的骚动声，似乎都消失了。
整个马嵬坡，仿佛都在等待着大唐天子最终的裁决。
是回，还是不回？
李隆基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他看着杨玉环决绝的脸，看着杨晓期待的眼神，看着太子焦急的神情，看着高力士深不可测的目光，最终，他的视线茫然地投向门外无边的黑暗，仿佛想从那黑暗中，看到长安的轮廓，看到大唐的未来……
他张了张嘴，一个沉重的、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音节，即将从喉咙里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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