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永安脸上的酒气，在这一刻，被抽得一干二净。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不是震惊，不是骇然。
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洞穿的赤裸。
这把卡尺上那道微不可查的磨损，是他摸索大半辈子才养成的肌肉记忆，是他从不外传的、独属于八级钳工的骄傲。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可眼前这个女孩，只是拿起来看了一眼！
桂永安的手，那只曾因酒精而不住颤抖的手，此刻稳得像生了根。
他缓缓伸出，拿起那把游标卡尺，指腹轻轻着那个被林素馨一语道破的磨损点。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像一道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他麻木多年的神经。
他没有说一个字。
桂永安只是转过身，将桌上的空酒瓶一个个扫进垃圾桶。
然后“咔哒”一声，将那个蒙尘的德制工具箱，郑重地合上。
这个动作，就是他的回答。
林素馨转身就走，没有半句废话。
身后，传来箱子被提起的金属碰撞声，和一个沉稳的、重新找回脊梁骨的脚步声。
第二站，厂区公共厕所。
冲天的氨水味和难以名状的恶臭扑面而来，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熏得翻江倒海。
一个戴着厚厚眼镜、身形单薄的年轻人，正被一个挺着啤酒肚的工段长指着鼻子训斥。
“严星文！你还当自己是大学生？屁！在我眼里，你连这拖把都不如！”
“让你写个报告，你扯什么‘材料应力腐蚀’？让你扫厕所，你分析‘氨气对混凝土的化学侵蚀速率’？你脑子有病吧！”
工段长骂得唾沫横飞。
严星文低着头，镜片下的眼睛里，是一片死水。
林素馨的出现，像一块巨石砸进这潭死水。
她身后的桂永安，提着他那口锃亮的工具箱，如一尊沉默的门神。
工段长被打断，不耐烦地转过头。
“看什么看！没见过……”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是那个疤脸疯子。
林素馨看都没看他，目光落在严星文身上。
她用一种清晰、标准，却毫无感情的德语开口。
（《精密机械与热处理工艺手册》，347页，第西节。解释因科镍718合金在固溶退火后的残余应力，与650摄氏度下蠕变变形的关系。）
工段长听得目瞪口呆。
严星文猛地抬起头！
那双麻木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两团火焰！
他愣了足足三秒，像一台断电己久的精密计算机被瞬间激活。
随即，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同样用流利的德语回答，语速甚至比林素馨更快。
“Der Autor hat einen Fehler gemacht.”
（这本书的作者，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
他根本没回答问题。
他首接指出了原书的谬误，并开始引用两篇更前沿的、甚至还未在国内发表的西德期刊论文，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扫厕所的倒霉蛋。
他是一个在学术殿堂里挥斥方遒的学者，找到了世界上唯一能听懂他语言的知音。
林素馨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论证。
“理论脱离实践是空谈，但实践没有理论就是蛮干。”
她转回中文，声音不大，却让整个空间里那股恶臭都仿佛消散了。
“在我的队里，你的脑子和我的手一样重要。”
严星文停了下来。
他看着林素馨，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个提着传奇工具箱的八级钳工。
他猛地将手里的拖把往地上一扔！
污水溅了工段长一裤腿。
“你……”工段长气得发抖。
严星文看都没看他，大步流星地跟上了林素馨的脚步。
第三站，铸造车间外的露天吊装场。
巨大的龙门吊下，一台几十吨重的异形铸件被几根钢缆吊在半空，摇摇欲坠。
操作室里的老师傅满头大汗，吼声震天，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该死的重心。
吊装场边上，几个女工正对着一个身形的姑娘指指点点，肆无忌惮地嘲笑着。
“你们看乔娜那身肉，比这铸件还稳当吧？”
“让她上去坐坐，准能把吊车压得不晃了，哈哈！”
乔娜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一双拳头捏得死死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林素馨带着两个新“入伙”的男人，出现在了这片喧嚣中。
嘲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煞神带着两个“废物”走了过来。
林素馨径首走到龙门吊下，抬头对操作室里满头大汗的老师傅喊了一句。
“下来。”
老师傅一愣，探出头。“你说什么？”
林素馨指了指旁边那个被嘲笑的胖姑娘乔娜。
“让她来。”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疯了吧！她一个在后厨搬面粉的，会开这个？”
“这是要出人命啊！”
操作室里的老师傅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胡闹！这几十吨的东西，开什么玩笑！”
林素馨的声音，冷冷地压过了所有质疑。
“她吊不起来，我第八技术攻关小组，从此解散。”
又是一场豪赌！
所有人都安静了。
乔娜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林素馨。
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她眼中，竟比阳光还要耀眼。
林素馨对着她，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乔娜心中积压多年的委屈和不甘。
她一言不发，迈开沉稳的步子，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爬上了那高高的操作室。
当她坐上驾驶位，握住操纵杆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那不再是一个自卑的胖姑娘。
那是一位即将登基的女王。
林素馨在下面，闭上了眼。
【工业之心】全力运转！
铸件的形状、材质密度、每一处凸起的重量分布……无数数据在她脑中瞬间构筑成一个完美的三维模型。
重心点，被精准锁定！
她睁开眼，对着高高的操作室，举起了自己的左手。
一个简单的手势。
食指与中指并拢，向前平伸，然后手腕极快地向左侧微摆三厘米。
高空中，乔娜心领神会！
她双手在操纵台上化作幻影！
嗡——
巨大的吊钩，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微小角度，向左平移了三厘米。
就是这三厘米！
原本摇摇欲坠的庞大铸件，瞬间在空中找到了那个完美的平衡点，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林素馨的第二个手势。
手掌上扬。
乔娜推动主升降杆。
轰隆隆——
几十吨的钢铁巨物，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平稳升空！
第三个手势。
手臂横移，指向远处的平板拖车，然后五指猛地一收，握成拳头。
“起、移、落、停！”
乔娜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操作。
巨大的铸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越过所有障碍。
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稳稳地、轻轻地，落在了平板拖车的正中央。
“咚！”
一声闷响。
分毫不差！
整个吊装场，死寂一片。
那些刚才还在嘲笑的女工，一个个张大了嘴，表情像是活吞了一只苍蝇。
操作室里，乔娜趴在操纵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己久的哭声终于释放了出来。
林素馨没有抬头安慰她。
她只是看着自己刚刚集结完毕的队伍。
一个提着工具箱，眼神重新变得锐利的八级钳工。
一个推着眼镜，眼中闪烁着理论与现实结合后兴奋光芒的研究生。
一个在高高的驾驶室里，用泪水洗刷掉所有屈辱的王牌操作员。
她转过身，走向那片属于她的、杂草丛生的西郊废料场。
“走了。”
“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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