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车间的批斗会，没有主席台，没有横幅。
三十台瘫痪的织布机，就是三十座冰冷的审判台。
所有愤怒、幸灾乐祸、鄙夷的目光，汇聚成一张无形的网，死死罩在林素馨的身上。
车间主任王东海站在人群最前面，胖脸涨成猪肝色，手指几乎要戳进林素馨的鼻孔。
“林素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的咆哮在死寂的车间里炸开，带着一股大蒜和劣质烟草混合的酸臭。
“厂里把这么重要的生产任务交给你，把技术组长的位置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回报工厂信任的？这是渎职！是破坏生产！”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锈钉，敲进林素-馨的罪名里。
刘美娟挤在人群里，眼眶通红，死死抓着林素馨的胳膊，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素馨，你快说句话啊！你快跟王主任解释一下！你是不是太累了，检查的时候疏忽了？”
她的声音听似关切，实则把“疏忽”这口黑锅，稳稳地扣在了林素馨头上。
“解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王东海一把挥开刘美娟，“事实就摆在眼前！三十台机器！几万块钱的纱线！今天就要交货的订单！林素馨，我告诉你，这次谁也保不了你！”
工人们的议论声压得很低，却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
“完了，这下闯天大的祸了。”
“我就说她一个病秧子担不起这责任，看吧。”
“听说她还得罪了厂长家那位马主任，这是新账旧账一起算。”
林素馨就站在风暴的中心。
她没看上蹿下跳的王东海，也没理会身旁“情真意切”的刘美娟。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一排排被毁坏的机器，扫过那些断裂的纱线。
前世，她就是在这里，被所有人指着鼻子骂，被按着头承认自己“破坏生产”，最终在无尽的羞辱中，被剥夺了一切。
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此刻又开始在西肢百骸里苏醒。
但现在，这具病弱的身体里，跳动的是一颗疯子的心脏。
她需要一个舞台。
一个能让内鬼自己跳出来的舞台。
一个能让她彻底封住所有人嘴巴的舞台。
现在，王东海和刘美娟，亲手为她搭好了。
“王主任。”
林素馨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病弱的沙哑，却让所有嘈杂瞬间归于沉寂。
王东海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林素馨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镇定。
“你喊我干什么！想求饶吗？晚了！”
“我的办法就是，”林素馨缓缓抬起眼，那双总是水汽氤氲的眸子，此刻清冽得像一口深井，“给我二十西小时。”
整个车间，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东海掏了掏耳朵，脸上尽是荒谬：“你说什么？”
“我说，”林素馨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给我二十西小时，再给我几个信得过的人。我，能把所有断掉的经纱，全部重新接好。”
短暂的死寂之后，车间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堂大笑。
“疯了！她肯定是吓疯了！”
“二十西小时？三十台机器，几万根纱线，她当自己是观音菩萨千只手吗？”
“这可是精密度要求到头发丝的经纱！接错一根，整匹布都是废品！”
“她这是破罐子破摔，想拉几个人下水陪葬吧！”
王东海也笑了，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飙出来。
他见过嘴硬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林素馨啊林素馨，你真是……死到临头了还要唱大戏！”
他止住笑，眼底全是残忍的兴奋，他要亲眼看着林素馨如何被自己吹下的牛皮活活压死。
“好！我给你这个机会！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回天乏术！”
他向前一步，几乎贴在林素馨的脸上，声音阴冷。
“但是！如果二十西小时后，你做不到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素馨身上。
刘美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既希望林素馨答应，彻底断送自己；又隐隐害怕，怕她万一真有什么邪门的法子。
林素馨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近乎妖异的微笑。
“如果我做不到，”她环视全场，目光刮过每一张幸灾乐祸的脸，最终，定格在刘美娟那张故作担忧的脸上。
“我林素馨，自愿脱下工装，卷铺盖滚出红星纺织厂。”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并承担此次事故的，全部经济损失！”
满场哗然！
在这个年代，开除公职，赔偿损失，这无异于自绝于人民，是比死还难受的惩罚！
王东海激动得浑身发抖，生怕林素馨反悔，立刻大喊：“好！大家可都听见了！这是她自己说的！”
林素馨没有再理会任何人。
她转身，走到车间角落的生产记录板前，拿起一支记录次品用的红头粉笔。
黑色的木板，冰冷粗糙。
她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素馨。
那三个字，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都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粉笔的红屑，簌簌落下，像血。
一个病弱女工，在全车间的批斗会上，当众立下了一份必死的军令状。
她没有看身后那些或震惊、或嘲讽、或怜悯的目光。
她的眼神，异常冷静。
因为她知道，从她写下这三个字开始，那个躲在暗处的鬼，就己经无路可逃了。
这场赌局，她赌的是命。
但赢的，将会是整个世界。
王东海心满意足地带着人走了，他要立刻去向马主任汇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刘美娟也混在人群里，低着头，嘴角那抹抑制不住的笑意，让她整张脸都显得有些扭曲。
林素馨，你死定了。
车间里，只剩下几个被林素馨提拔起来的、不知所措的年轻女工。
“素馨姐……”小芹走上前，声音带着哭腔，“你……你怎么能答应呢！这是不可能完成的啊！”
林素馨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红屑。
她转过身，看着那几个还愿意相信她的姑娘，脸上那股瘆人的疯狂褪去，只剩下一种让人心安的平静。
“小芹，小芳，还有你，李红。”
她点了三个人的名字。
“你们，信我吗？”
三个姑娘对视一眼，看着林素馨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最终，像是被那股力量感染，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林素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那你们留下。其余的人，都先回去休息吧。”
她走到一台被破坏的织布机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些断裂的纱线，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今晚，这里会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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