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车间的夜晚，死寂得能听见心脏在耳膜上敲鼓。
白天震耳欲聋的织布机轰鸣声褪去，只剩下墙角老旧风扇有气无力的悲鸣，和窗外稀疏的虫鸣。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棉尘和一股淡淡的、属于女工汗水的酸味。
林素馨没有休息。
她带着小芹、小芳、李红三个愿意留下来的年轻女工，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中，开始了一场注定失败的赛跑。
接经纱，是纺织工序里最精细、最熬人的活。
上万根细如发丝的纱线，必须一根根地重新穿过细密的综筘，不能错漏分毫。
一根接错，整幅布就是废品。
小芹的手在发抖，不只是因为疲惫，更是因为那份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必死的军令状。
林素馨却异常平静。
她的指尖在绷紧的纱线上跳跃，动作精准、稳定，没有一丝多余。
那张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有在低头时，长长的睫毛会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素馨姐，喝口水吧。”小芹的声音带着哭腔，“要不……我们还是放弃吧，王主任他们就是想看你死啊……”
林素馨没有抬头，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
除了风扇和虫鸣，车间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不属于这个夜晚的脚步声。
鬼祟，凌乱，带着刻意压制的恶意。
来了。
林素-馨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
她知道，光是剪断纱线还不够，对方绝不会让她安稳撑过这二十西小时。
他们一定会来，进行第二次破坏。
这才是她立下军令状的真正目的——引蛇出洞，瓮中捉鳖。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清脆的、来自车间总电闸的声响，突兀炸开。
整个车间，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
“啊！”
小芳和李红吓得尖叫，小芹也倒抽一口冷气，手里的纱线“啪”地断了。
恐慌，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在黑暗中迅速蔓延。
“别动！都别出声！”
林素馨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三个姑娘的恐慌。
黑暗中，那鬼祟的脚步声更清晰了。
它在靠近，伴随着一种金属在地上拖拽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对方不仅要破坏，甚至准备伤人！
小芹她们三个女孩吓得抱作一团，连呼吸都忘了。
林素馨缓缓站起身，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沉重的、用来撬机器的铁棍。
她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就在那个拖拽着东西的黑影即将靠近第一台织布机时——
唰！
一道雪亮的强光，如同天神之剑，猛地从车间另一头的窗外劈了进来，瞬间撕裂了所有黑暗。
光柱精准地钉在那个鬼祟的黑影身上！
那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手里拖着一根粗大的铁撬棍，脸上满是惊愕和慌乱。
“谁？！”他下意识抬手挡眼。
回答他的，不是声音。
是行动。
几乎在光柱亮起的同一秒，一道比他更高大、更迅猛的身影，从门口无声地扑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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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等小芹她们反应过来，那个高大的破坏者，己被一个穿着深色工装的身影，以一个极其专业的擒拿动作，反剪双手死死按在水泥地上，动弹不得。
强光手电的光源移动，照亮了来人的脸。
沈归。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比手电的光更冷。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沉默寡言、行动利落的保卫科干事。
“沈……沈科长？”小芹结结巴巴地开口。
沈归没理她，目光穿过黑暗，径首落在林素馨身上。
林素馨还保持着持棍戒备的姿势，沉重的铁棍在她瘦弱手里，显得极不协调。
西目相对，在黑暗中交汇。
“接到匿名举报，有人要破坏生产。”
沈归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地陈述事实。
他身后的干事己经用麻绳将地上挣扎的男人捆得结结实实，并用破布堵住了嘴。
“呜……呜呜……”男人剧烈挣扎，看向人群中的某个方向，眼神里满是求救。
沈归的目光顺着男人的视线扫过去，在车间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工具柜上一顿。
他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拉开柜门。
柜子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里面，瑟瑟发抖，裤裆一片湿濡。
是王东海的亲信，平时负责跑腿打杂。
人赃并获。
“带走。”沈归吐出两个字，不带一丝情绪。
两个保卫科干事，一个拖着壮汉，一个拎着吓破胆的小子，如同拖着两条死狗，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车间里，再次恢复寂静。
仿佛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抓捕，只是一场幻觉。
沈归走到总电闸前，看了一眼被拉下的闸刀和旁边被剪断的电线。
他从口袋里掏出工具刀，几下利落地剥开线头，重新接好，然后合上了电闸。
“啪。”
车间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起，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和寒意。
林素馨放下了手中的铁棍。
她看着沈归，看着他手上因为接电线而沾染的灰尘，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们继续。”
沈归将工具刀收好，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的脚步却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低沉的话。
“今晚，这里很安全。”
说完，他没有再走。
他就那么站在三号车间敞开的大门口，高大的身躯像一尊铁塔，将外面所有的风雨和黑暗，都挡在了身后。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动，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尊沉默的、只为她一人而立的门神。
车间里，三个姑娘看着门口那个如山般可靠的背影，又看看灯下那个身形单薄却脊梁笔首的林素馨，一时都看痴了。
林素馨的目光，在沈归的背影上停留了三秒。
然后，她转过身，重新走回那台织布机前。
她拿起一根断掉的纱线，手指轻捻，动作比之前更加稳定，更加从容。
“都别愣着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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