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纺织厂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一场决定工厂未来的紧急会议，正在行政楼最大的会议室里进行。
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厂长和一众技术骨干的脸上，都写着“一筹莫展”西个大字。
会议桌中央，摊着一块布料样品。
它在灯光下流动着柔和的光泽，手感却又异常挺括。
一块来自香港的“考卷”。
“对方的要求很明确。”总工程师推了推老花镜，声音干涩，“他们需要一种全新的‘的确良’混纺面料。既要有的确良的耐磨、抗皱，又要兼具真丝的光泽和垂坠感。”
他拿起那块样品，手指在上面。
“我们试了所有现有的工艺，增加涤纶长丝的比例可以提升光泽，但抗皱性会大幅下降。”
“采用碱处理能让手感变软，但面料的强度又达不到标准。”
“这是一个死结。”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这笔订单，是红星纺织厂有史以来接到的最大一笔外汇订单。
拿下它，工厂就能鸟枪换炮。
拿不下，不仅是错失良机，更会在省里领导面前丢尽脸面。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厂长烦躁地敲着桌子。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厂长，我看，也未必就没有办法。”
马兰英端坐在会议室的一角，脸上挂着温和的、属于妇联主任的招牌笑容。
她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
赵磊坐在她身旁，立刻挺首了腰板，感觉自己也成了会场的焦点。
马兰英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坐在最末位的林素馨和她的三个“队员”。
钱建国正襟危坐，江雷一脸不耐，侯军则在偷偷打瞌睡。
一群乌合之众。
“我们厂，不是刚刚成立了一个‘面料研发特别小组’吗？”马兰英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林组长年轻有为，屡创奇迹，不就是为了攻克我们这些老同志攻克不了的技术难关吗？”
捧杀。
最毒辣的捧杀。
她把林素馨高高地捧起，然后将一顶谁也戴不动的帽子，狠狠地扣了上去。
“我看，这个任务，非林组长莫属。这正是给她们特别小组一个证明自己的好机会啊！”
赵磊立刻附和，他站起身，用一种自以为很帅的姿势，看向林素馨。
“是啊，爸。素馨那么厉害，这点小问题，肯定难不倒她的。”
总工程师的眉头紧紧皱起。
“胡闹！这不是小问题！这是世界级的纺织难题！让一个刚成立的小组去……”
厂长打断了他。
他看着马兰英，又看看林素馨，陷入了两难。
他知道这是马兰英的报复，是阳谋。
可眼下，除了死马当活马医，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马主任说得对。”
林素馨突然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却瞬间让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
她缓缓站起身，因为起得急，身体还晃了一下。
她扶着桌子，看向厂长，脸上是一贯的苍白。
“我们特别小组，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既然厂里遇到了困难，我们没有理由退缩。”
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竟然接了？
接下了这个总工程师都束手无策的烫手山芋？
马兰英的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精光。
她立刻加码：“林组长有这个决心，真是我们全厂女工的榜样！不过，港商那边催得紧，时间不等人。我看，就给特别小组半个月的时间吧。”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
“如果……我是说如果，半个月后，小组拿不出合格的样品，那只能说明这个小组的成立，还是有些仓促了。”
“为了不浪费工厂的资源，我看，就地解散，也是对大家负责，对不对？”
图穷匕见。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要么，林素馨完成不可能的任务，要么，就带着她的“独立王国”一起滚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素馨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必死之局。
林素馨又咳了两声，她从口袋里拿出药瓶，倒出药片，就着温水咽下。
她做完这一切，才抬起眼，看向马兰英，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感激的微笑。
“多谢马主任抬爱，给我们小组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她转头，对厂长微微躬身。
“厂长，我们小组，接下这个任务。”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疯了。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冒出这两个字。
这个女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会议结束。
林素馨带着她的三个“队员”，回到了那间破旧的资料室。
门刚一关上，江雷就爆发了。
他一脚踹在墙角的杂物堆上，发出一声巨响！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那是什么任务？那是催命符！总工程师都搞不定的东西，你接了？还他妈半个月！你当你是神仙啊！”
侯军也吓得脸都白了，他瘫坐在椅子上，声音带着哭腔。
“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小组要解散了，我……我肯定要被我舅舅打断腿……”
钱建国一言不发，只是从工具箱里摸出一瓶二锅头，拧开盖子，就准备往嘴里灌。
他那双刚刚因为看到希望而重新亮起的眼睛，此刻又变得一片死灰。
他算是看透了，跟着这个疯女人，迟早要完蛋。
林素馨没有理会他们的崩溃。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工人，沉默不语。
她的脑海里，前世的记忆碎片正在飞速重组。
“金凤凰”……
是的，前世，这款面料就叫“金凤凰”。
它是在几年之后，由南方一家刚刚成立的合资厂研发出来的，一经问世，便风靡全国，为那家工厂赚取了第一桶金，也奠定了它日后纺织业巨头的地位。
她记得，前世的丈夫赵磊，为了讨好一个南方的女老板，曾想方设法去打探这款面效的工艺。
她无意中听到过几个词。
那几个如同天书般的词，此刻，在她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双组分纤维……”
“碱减量处理……”
“高温定型……”
就是这几个词！
她对具体的工艺参数，一无所知。
但她知道，方向，就在这里。
这哪里是烫手的山芋？
这分明是老天爷送到她嘴边的一块肥肉！
马兰英想用这个任务毁了她，却不知道，自己亲手为她递上了一把开启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林素馨！你他妈倒是说句话啊！你想拉着我们一起死吗！”
江雷的咆哮，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素馨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和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她走到钱建国面前，在他即将把酒瓶送到嘴边时，伸出两根苍白的手指，轻轻按住了瓶口。
钱建国愣住了，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钱师傅。”林素馨的声音很轻，“你的手，是用来握卡尺的，不是用来握酒瓶的。”
她松开手，又走到侯军面前。
“哭够了，就去资料库，把所有关于‘纤维化学’和‘热处理工艺’的书，全部给我搬过来。”
“一本都不能少。”
最后，她站定在暴怒的江雷面前。
她没有看他，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空白的图纸，铺在桌上。
“江雷，你去维修车间，把所有的废弃电热丝、温控器，都给我找来。”
三个人，都被她这番莫名其妙的指令搞蒙了。
“你要那些东西干什么？”江雷皱着眉。
“我要自己搭一个高温高压定型实验箱。”
林素馨拿起铅笔，头也不抬地在图纸上画下第一条线。
钱建国瞳孔一缩。
“自己搭？那需要精确的温控和压力控制，我们……”
“我知道。”林素馨打断他，“所以，才需要你们。”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从三人脸上逐一扫过。
“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你们心里在想什么。”
“从现在起，你们只有一件事要做。”
她的声音陡然变冷。
“我说，你们做。”
“听不懂的，就给我死记硬背地去做。”
“半个月后，如果失败了，你们可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个疯子，然后卷铺盖走人。”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病态的、疯狂的弧度。
“但如果成功了……”
“这个工厂，将再也没有人，敢小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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