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的春天,风是黄的。
这风从蒙古高原那边刮过来,裹着沙粒和枯草,在柳树沟的土路上打旋,一刮就是三天。风里没有半点春天该有的暖意,只有干硬的冷,像无数细针,扎在人的脸上、手上,更往骨头缝里钻。李卫东家的土坯房在村子东头,墙是用黄泥和着麦秆糊的,年头久了,墙面上裂着好几道指宽的缝,风就从这些缝里钻进来,带着沙粒落在炕席上、灶台上,甚至落在人的头发里,一摸就是一手土。
屋里没有点灯。不是不想点,是煤油早就没了,连最便宜的蓖麻油都省着用,只有到了晚上实在看不见东西,才会用棉花搓个灯芯,点上一小会儿,那点光微弱得像随时会灭的萤火虫。白天的时候,光线全靠屋顶那几块破了洞的瓦片透进来,昏昏暗暗的,照不清屋里的细节,却把那种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穷,衬得愈发真切。
炕头是家里最暖和的地方,却也只是相对而言。铺在下面的草席早就破了,露出里面发黄的稻草,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见炕砖。王秀兰躺在炕的最里面,身上盖着一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棉袄,棉袄的棉花都板结了,硬邦邦的,根本不保暖。她正侧着身子咳嗽,不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咳,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撕扯感的咳,每咳一下,她的肩膀就跟着耸动,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咳……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王秀兰伸手捂住嘴,等她把手拿开的时候,李卫东看见她的手帕上沾了一点暗红——是血。他的心猛地一揪,快步走过去,想帮母亲顺顺气,手刚碰到母亲的后背,就摸到一把硌人的骨头。母亲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是村里出了名的壮实女人,秋收的时候能跟男人一样割麦子、挑担子,可现在,她瘦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娘,您慢点咳,别使劲。”李卫东的声音有点哑,他想让自己的语气温柔些,可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怎么也顺不下去。
王秀兰摆了摆手,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没事……老毛病了,饿的……”她说着,眼睛往炕中间瞟了一眼,那里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六岁的小妹李小红。
李小红睡得很沉,却不是安稳的沉。她的脸肿得发亮,像吹满了气的皮球,皮肤紧绷着,连眼睛都被挤得只剩一条缝。这不是胖,是饿出来的浮肿病——身体里没有营养,只能靠水分撑着,看起来“”,其实里面全是虚的。她的嘴唇干裂得厉害,起了一层白色的皮,有些地方己经渗出血珠,即使在睡梦里,她的眉头也皱着,小嘴时不时地动一下,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寻找什么能填肚子的东西。
李卫东走到炕边,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小妹的脸。皮肤是凉的,还有点发僵,他心里一阵发酸,赶紧把手缩回来,怕自己的手太凉,冻着小妹。小妹去年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虽然也吃不饱,但至少能跑能跳,会跟在他后面,喊着“哥,哥,我要摘野花”,可现在,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红还没醒?”王秀兰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丝担忧。
“嗯,还睡着。”李卫东低声说,“昨天就喝了小半碗观音土粥,怕是没力气醒。”
王秀兰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李卫东的心上。
炕的另一头,李老实蹲在门槛上。他是家里的男人,本该是顶梁柱,可现在,他却像一尊没了魂的石像,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他手里攥着一个黄铜烟袋锅子,烟杆是用竹子做的,己经被得发亮,可烟袋锅里空空的,连一点烟丝都没有。烟丝早就买不起了,就算能买到,家里也没有余钱——现在家里最值钱的,可能就是灶台上那口豁了口的铁锅。
李老实的眼睛盯着地上的一小堆观音土,眼神空洞。那堆观音土是昨天李卫东在村西坡挖的,灰绿色的,里面还掺着小石子和枯草,看起来就像一堆没用的泥巴。可现在,这就是他们全家仅剩的“粮食”。灶台上那只豁口的陶碗里,盛着半碗观音土粥——其实就是把观音土磨碎了,加一点水煮成的糊糊,看起来浑浊不堪,闻着还有一股土腥味。
李卫东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手里攥着一把小铲子,是用旧铁片磨的,边缘早就磨秃了,连木头柄都裂了好几道缝。他的指尖上沾着泥土,还有一道没愈合的伤口,是昨天挖观音土的时候,被石头划的,现在还渗着血丝。他盯着那把铲子,突然觉得一股力气从身体里涌出来,他猛地站起来,对王秀兰说:“娘,我再去后山挖草根,肯定能找着!”
他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后山还能挖着一些甜草根,虽然苦,但是能填肚子。就算现在是春天,草根可能还没长出来,可他总得试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妹和母亲饿下去。
王秀兰却突然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角。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力气却不小,一下子就把李卫东拉停了。
“别去了……”王秀兰喘着气,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后山的草根……早被挖光了。”
李卫东愣住了,他看着母亲,想说“不可能”,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想起昨天去村西坡挖观音土的时候,路过后山,看到的景象——光秃秃的山坡上,全是被人挖过的坑,连那些往年没人要的、带着苦味的草根,都被挖得干干净净。有几个村民还在山坡上转悠,手里拿着铲子,眼睛盯着地面,像在寻找什么稀世珍宝,可最终,都只能失望地叹口气,空着手离开。
“可是……可是小红还饿着……”李卫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甘,还有一丝绝望。他才十九岁,本该是在田里撒欢、在山坡上跑跳的年纪,可现在,他却连让家人吃一口饱饭的能力都没有。
王秀兰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心疼,她想抬手摸摸儿子的头,可胳膊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她只能轻声说:“娘知道你急……可急也没用啊……昨天张婶去后山,挖了半天,只挖着几根毒草根,她儿子强子吃了,现在还躺着呢……”
李卫东的心又沉了下去。张婶家的张强比小红大一岁,也是个活泼的孩子,前几天他还看见张强在村口跑,怎么才一天,就躺倒了?他不敢再想下去,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
这时候,蹲在门槛上的李老实终于动了动。他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炕上的妻女,又看了一眼站在炕边的儿子,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只吐出两个字:“我去……”
生活写纸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爹,你别去!”李卫东赶紧拦住他,“你腿不好,后山的路难走,要是摔了怎么办?”李老实的腿是去年冬天冻的,一到春天就疼,走路都一瘸一拐的,怎么能去后山?
李老实却摇了摇头,把烟袋锅子别在腰上,慢慢站起来。他的动作很迟缓,每动一下,都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较劲。他看着李卫东,眼神里带着一种李卫东从未见过的坚定:“我是男人……家里的事,该我扛。”
说完,他就往外走。门槛很高,他抬起腿,费了很大的劲才迈过去,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黄风里,只留下一个单薄的、一瘸一拐的背影。
李卫东想追出去,却被王秀兰拦住了:“别拦着你爹……他心里比谁都急……让他去试试吧……”
李卫东站在原地,看着门口,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在他的脸上,又冷又硬。他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不敢让母亲看见。
屋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王秀兰偶尔的咳嗽声,还有风从墙缝里钻进来的“呜呜”声。李卫东走到灶台前,拿起那只豁口的陶碗,碗里的观音土粥己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壳。他用勺子搅了搅,里面的观音土颗粒硌着勺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想起昨天晚上,母亲把这碗粥端给小红,小红只喝了两口,就吐了出来,说“不好吃,有土味”。母亲当时就哭了,说“小红乖,再吃一口,吃了就不饿了”,可小红怎么也不肯吃,最后,母亲只能自己吃了两口,结果今天早上就拉不出来,肚子胀得难受。
观音土不能多吃,吃多了会堵在肠子里,拉不出来,最后会活活胀死。他们都知道,可现在,除了观音土,他们没有别的东西可吃。
李卫东把陶碗放在灶台上,走到炕边,又蹲下来看着小妹。小红还在睡,可她的呼吸越来越轻,李卫东心里一阵发慌,他赶紧把手指放在小妹的鼻子底下,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小红,你醒醒……”李卫东轻轻喊着小妹的名字,“哥给你找吃的,你再等等,好不好?”
小红没有反应,只是小嘴又动了动,像是在回应他。
李卫东想起小时候,小妹最喜欢跟在他后面,他去挖野菜,小妹就帮他捡;他去摸鱼,小妹就坐在河边等他。有一次,他摸了一条小鲫鱼,回家煮了汤,小妹喝了小半碗,说“哥,鱼汤真鲜,以后我还要喝”。那时候,虽然也穷,但至少能有口饭吃,可现在……
他不敢再想下去,猛地站起来,走到屋角。屋角堆着一个旧木箱,是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带的嫁妆,红漆早就掉光了,木箱的盖子也坏了,用一根绳子绑着。他记得,母亲以前说过,这里面放着她的“宝贝”,他以前想打开看,母亲却不让,说等他长大了再给他看。
现在,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走过去,解开绳子,打开木箱。里面堆着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都是母亲年轻时穿的,还有一条绣着花的红布帕子,己经褪了色。他把手伸进去,在衣服底下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一点吃的,哪怕是半块发霉的饼子也好。
就在他的手摸到木箱底部的时候,他感觉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他心里一动,赶紧把那东西拿出来——是一个红布包,巴掌大小,用红布层层包裹着。他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一枚戒指,黑沉沉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指环上刻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纹路,像虫爬的痕迹,又像天上的星星,摸起来冰凉冰凉的,贴在手心,却莫名地让人觉得踏实。
“这是……”李卫东愣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枚戒指。
“那是你外婆传我的……”王秀兰的声音响起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看着李卫东手里的戒指,“说戴在手上能暖身子,我嫁过来的时候忘了带,去年整理箱子才找着……一首没敢拿出来,怕丢了……”
李卫东把戒指拿起来,对着从瓦片缝里透进来的光看了看。戒指没有光泽,看起来平平无奇,可握在手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把戒指套在自己的食指上,大小刚好,像是专门为他做的一样。
“娘,这戒指……真的能暖身子吗?”李卫东问。
王秀兰笑了笑,那笑容很虚弱,却带着一丝温柔:“谁知道呢……你外婆说的,说不定是真的……你戴着吧,你总出去跑,手凉,戴着能暖点。”
李卫东看着手上的戒指,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好像真的有一股暖意,慢慢传到心里。他攥紧拳头,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希望——也许,这枚戒指真的能带来好运?也许,他能靠这枚戒指,找到让家人活下去的办法?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李老实的咳嗽声。李卫东赶紧站起来,跑到门口,看见父亲正扶着门框,慢慢走进来。他的衣服上沾满了土,头发也乱蓬蓬的,脸上带着失望的神色,手里的铲子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爹,怎么样?”李卫东赶紧迎上去,扶住父亲的胳膊。
李老实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找着……后山连草根都没了……就挖着点枯草,煮水也没用……”他说着,眼睛往炕上瞟了一眼,看到小红还在睡,心里更难受了,“小红还没醒?”
“嗯,还睡着。”李卫东低声说。
李老实没再说话,走到炕边,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小红的脸。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却很轻,怕吵醒小红。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灶台前,拿起那碗凉了的观音土粥,想加热一下给小红喝。
“别热了……”王秀兰说,“小红不爱喝,喝了也难受……留着吧,晚上要是饿了,咱们再分着吃。”
李老实放下陶碗,靠在灶台上,看着屋里的一切,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他是家里的男人,却连让家人吃一口饱饭的能力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屋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风的“呜呜”声,还有王秀兰偶尔的咳嗽声。李卫东看着父亲的背影,看着母亲苍白的脸,看着小妹浮肿的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念头——他不能放弃,他一定要找到吃的,一定要让家人活下去!
他攥紧手上的戒指,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仿佛在给他力量。他看着门口,黄风还在刮,可他的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他想,就算后山没有草根,就算村西坡的观音土也快挖光了,他也要去别的地方找,哪怕是翻两座山,哪怕是去更远的地方,他也要找到能让家人活下去的东西。
因为他是李卫东,是这个家的儿子,是小妹的哥哥,他必须扛起这个家。
风还在刮,土坯房里的饿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可李卫东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要跟这饥荒,跟这绝望,好好斗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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