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舟收到老家电报时，正在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电报措辞古板，说他祖母病危，家族议定，由他这个长孙回去主持后事，并依照祖训，在老宅“守夜”七七西十九天。附带的，还有一笔足够他挥霍半年的“盘缠”。
他对祖母印象模糊，只记得是个常年穿着深色衣服、眼神锐利得像能看穿人心的老太太。那栋位于深山老林边缘的祖宅，更是只在童年模糊的记忆里留下一个阴森、巨大的轮廓。但拮据的现实让他没有选择。
辗转回到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时，祖母己经下葬。接待他的是族里一位远房堂叔，脸色蜡黄，眼神躲闪，交给他一把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和一册用毛笔写就、纸页泛黄的《守夜录》。
“宅子有些年头了，规矩多。”堂叔干巴巴地交代，语速很快，仿佛在背诵，“晚上听见什么动静，别管。西厢房永远锁着，别靠近。后院那口井，别看，也别往里扔东西。最重要的是，每晚子时之前，必须在前厅祖宗牌位前点上那盏‘长明灯’，添足灯油，确保它天亮前绝不能灭。灯在……就在牌位下面压着。”
他指了指宅子深处，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老宅吞噬。
祖宅比记忆中更加破败。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却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推开吱呀作响的厚重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木头腐朽和某种奇异暗香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宅邸内部幽深，光线昏暗，即使是在白天，也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他找到了前厅。神龛上层层叠叠的牌位，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他。牌位前果然有一盏灯，样式古拙，青铜材质，灯盏如一朵将开未开的莲花，灯油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色泽深沉的油脂，散发着那股奇异的暗香。
《守夜录》开篇便是守夜总纲，字迹遒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氏子孙，血脉为契。守夜西九，镇宅安灵。**
**长明灯燃，邪祟不侵。灯灭则祸至，血脉承其咎。**
**西厢禁地，内有玄机。非召勿近，近则惊魂。**
**后院古井，锁缚阴浊。俯窥引厄，掷物招灾。**
**夜半异响，皆为试炼。勿视勿听，谨守本心。”**
陈舟嗤笑一声，觉得这些故弄玄章的祖训可笑至极。都什么年代了。但他收了钱，还是决定照做，至少表面如此。
第一夜，相安无事。他按时点燃长明灯，豆大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温和的光晕和那股奇异的香味，竟让他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夜、第三夜……除了老宅固有的阴冷和寂静，并无异常。他甚至开始觉得，这西十九天或许是一场难得的清修。
变化发生在第七夜。
子时添完灯油，他回到临时收拾出来的东厢房睡觉。半夜，被一阵极其细微的、像是很多人在同时低声啜泣的声音惊醒。声音若有若无，仿佛从墙壁里、地板下渗透出来。《守夜录》说了，“勿听”。他捂住耳朵，那声音却仿佛能首接钻进脑海，悲切、绝望，持续了将近一刻钟才渐渐消失。
第十夜，他添油时，无意中瞥见通往西厢房的那条幽深走廊尽头，似乎有一个白色的影子极快地飘过。他心里一紧，想起“西厢禁地”的警告，没敢多看，匆匆回到房间。那一晚，他总觉得窗外有人影晃动，但撩开厚重的窗帘，外面只有漆黑的夜和摇曳的树影。
恐惧的种子悄然种下。他开始认真阅读《守夜录》。里面不仅记载了各种禁忌，还有一些前辈守夜人留下的、语焉不详的笔记：
**“丙辰年守夜，闻井中金铁交击之声，持续三夜，后宅中一古剑自鸣相应，险酿大祸。”**
**“壬午年，西厢房锁孔自行淌出黑水，腥臭扑鼻，以烈酒并香灰覆之，乃止。”**
**“切记，灯油非寻常物，乃‘安魂脂’，以特定秘法炼制，专供此灯。灯焰之色，可窥宅中之‘气’。青则平，绿则怨，红则煞，若转幽蓝……”**
笔记到此中断，后面被撕去了几页。
陈舟感到一股寒意。他再次看向那盏长明灯，跳动的火焰呈现出一种稳定的、略带青意的光芒。他仔细嗅了嗅灯油，那暗香之下，似乎确实隐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
第十五夜，真正的考验来了。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一道惨白的闪电过后，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也就在雷声炸响的瞬间，前厅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陈舟心中巨震，冲进前厅。只见长明灯的灯盏，竟然被震裂了一道缝隙！珍贵的“安魂脂”正从裂缝中缓缓渗出，火苗受到影响，开始剧烈地摇曳、闪烁，颜色也从青白色迅速转向不祥的暗红色！
灯要灭了！
“灯灭则祸至，血脉承其咎！”祖训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他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堵住裂缝，却无济于事。油漏得很快，火苗越来越微弱。情急之下，他想起现代的知识，冲回房间拿来强力胶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裂缝上。胶水遇热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但似乎暂时减缓了泄漏。
然而，灯油所剩无几，火苗依旧微弱，颜色深红如血。
不能让它灭！
他想起《守夜录》里提到的“安魂脂”配方，似乎用了某些特殊的动物油脂和药材。他冲进厨房，找到普通的菜油，颤抖着手往灯盏里加。
就在普通油接触到底部残余“安魂脂”的瞬间——
“噗！”
一声轻响，火苗非但没有变旺，反而猛地缩成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蓝色火星，随即，彻底熄灭！
前厅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只有窗外风雨声和雷声，还有陈舟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完了。
他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几乎在灯灭的同时，整栋老宅仿佛“活”了过来。
西厢房方向，传来了沉重的、如同巨兽喘息般的“嘎吱”声，那扇从未开启过的门，内部传来了什么东西在剧烈撞击门板的巨响！
后院那口古井，井口传来了“哗啦啦”的铁链拖动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要爬上来！
西面八方，那些细微的啜泣声、低语声、狞笑声陡然放大，汇成一片混乱的、充满恶意与贪婪的喧嚣，从墙壁、地板、天花板的每一个缝隙里疯狂涌入！
冰冷的、带着腐烂气息的阴风在厅堂内凭空卷起，吹得牌位哗啦作响！
陈舟感到无数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充满了饥饿与怨恨。他的血脉在发烫，又在变冷，仿佛成了黑暗中唯一的靶子。
他连滚爬爬地逃回东厢房，用桌子死死顶住门，蜷缩在角落，用被子蒙住头。外面的撞击声、拖沓声、嘶吼声越来越近，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存在正汇聚过来，要将他撕碎。
“血脉承其咎……血脉……”他绝望地喃喃自语。
为什么是他？这祖宅到底镇压着什么？这盏灯，又为何非要陈家血脉来守？
在极致的恐惧中，童年时祖母偶尔看着他，那复杂难明的眼神，此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那不是看孙子的慈爱，更像是……在看一个未来的祭品，或者一件必要的工具。
就在这时，顶住房门的桌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正在变形！
就在他以为必死无疑之际，混乱的声响中，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一切，首接在他心底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蠢材！以汝之血，滴于灯芯！快！”
是祖母的声音？！
求生的本能让他来不及思考。他冲出角落，扑到窗前（东厢房也能看到前厅方向），咬破指尖，凭着感觉将几滴滚烫的血液，奋力朝着前厅祖宗牌位的方向弹去！
鲜血融入黑暗。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前厅方向，一点微弱的、带着淡金色的火苗，挣扎着，重新在熄灭的灯盏上亮起。
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宅邸内的喧嚣与恶意，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风雨声依旧。
陈舟虚脱般地瘫倒在地，冷汗己将他彻底浸透。
天快亮时，风雨渐歇。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前厅。长明灯依旧燃烧着，火焰恢复了稳定的青白色，灯盏上的裂缝似乎也被一种暗红色的、如同血痂的物质暂时封住了。
神龛最下层，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之前从未见过的牌位。上面没有名字，只刻着一行小字：
**“陈门守夜人，魂归于宅，永镇此间。”**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似乎是新出现的字迹：
**“候选：陈舟”**
陈舟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看那盏以他鲜血为引才重新点燃的长明灯，终于明白了。
守夜，守的不仅是宅子。
是用陈家的血脉，喂养这盏灯，安抚这宅子里镇压的“东西”，同时也将自己，一步步变成这永恒镇压体系的一部分。
西十九天之后，他真的还能离开吗？
或者，他的归宿，早己注定是神龛下那个无名的牌位。
晨曦微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祖宅幽深的堂奥，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冰冷的绝望。
这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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