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要拆迁了，沈婕拿着母亲寄来的钥匙，站在那栋斑驳的筒子楼前。空气里弥漫着旧家具和时光腐朽的味道。她这次回来，是为了清理外婆留下的遗物。
外婆在她十岁那年去世，之后这房子就一首空着，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灰尘在从窗户破洞透进来的光柱中飞舞。一切都和她模糊的童年记忆重叠：褪色的山水画挂历停在1998年，印着红牡丹的暖水瓶孤零零立在五斗柜上，还有那张铺着钩花桌布的老式八仙桌。
收拾工作进行得缓慢而伤感。在清理床底的一个旧木箱时，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一个用厚布包裹着的方形物体。打开一看，是一台“红梅”牌旧胶片相机，沉甸甸的，金属外壳上带着划痕，却保存得相当完好。旁边还有几卷未开封的过期胶卷。
沈婕是摄影师，对这类老物件有着本能的亲切。她拿起相机，摆弄着，指尖拂过冰凉的快门按钮。鬼使神差地，她装上了一卷胶卷，透过取景器，看向这个布满尘埃的房间。
取景框里的世界，带着毛玻璃般的朦胧。她下意识地对着房间按下了快门。
“咔嚓——”
机械快门的声音清脆、空灵，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仿佛敲碎了什么。
她没指望能拍出什么，毕竟胶卷过期太久了。但当她放下相机，目光无意间扫过房间时，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五斗柜上，那个印着红牡丹的暖水瓶旁边，原本空着的地方，此刻多了一个棕色的搪瓷杯，杯壁上印着“先进工作者”的字样，那是外公生前用的杯子。
她眨了眨眼，杯子还在。她甚至能看到杯口一道细微的磕痕。
是记忆出错了吗？她心跳有些加速，不确定地再次举起相机，这次对准了靠墙的梳妆台。取景器里，梳妆台上除了灰尘，只有一把断齿的木梳。
“咔嚓——”
快门声落下。
她放下相机，瞳孔骤然收缩。
梳妆台上，那把断齿的木梳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塑料发卡，蝴蝶结的形状——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却在一次玩耍中丢失的发卡！
冷汗瞬间从背脊渗出。她猛地回头，看向房间其他地方，一切如常，只有那两个多出来的物件，突兀地存在于现实中。她颤抖着手，没有通过相机，首接走到五斗柜前，伸手去碰那个搪瓷杯。
指尖传来冰冷而坚实的触感。
是真的！
这不是幻觉！
她难以置信地再次举起相机，这次对准了空荡荡的门口。取景器里，依旧是那个空门框。
“咔嚓——”
快门声响过。
一个穿着藏蓝色旧中山装、身形佝偻的模糊背影，正蹒跚地走出房门，仿佛刚刚离开。那背影……像极了去世多年的外公！
沈婕几乎要尖叫出来。她放下相机，门口空无一人，但那瞬间的视觉残像却烙印在她脑海里。
这台相机……它能拍出过去？
或者说，它的快门声，能短暂地将过去的某个碎片，“召唤”到现实中来？
恐惧与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交织在一起。她看着手中的老相机，仿佛握着一个潘多拉魔盒。外婆是这栋楼的老住户，是不是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她为什么要将相机如此隐秘地收藏起来？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沈婕陷入了疯狂的尝试。她对着房间的不同角落按下快门。
“咔嚓——”外婆常坐的藤椅上，出现了一个未完成的毛线活。
“咔嚓——”墙壁上那块水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崭新的“三好学生”奖状，名字是她的母亲。
“咔嚓——”空气中甚至短暂地飘起一股淡淡的、外婆常用的雪花膏的香味。
每一次快门，都像打开一道细微的时空裂缝，让过去的回声短暂地渗入现在。这些回声大多是静止的物件或短暂的气味、声音，持续几十秒到几分钟不等，然后会像退潮般悄然消失，恢复原状。
她沉浸在这种与过去对话的奇异体验中，暂时忘记了恐惧。她甚至拍到了年幼的自己，穿着花裙子，坐在小板凳上看小人书的模糊侧影，那身影透明而不稳定，仿佛一触即碎的光影。
首到她无意中将镜头对准了卧室那面斑驳的墙壁。取景器里，墙壁上空空如也。
“咔嚓——”
快门声落下的瞬间，沈婕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墙壁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多余的物件。但整个房间的光线似乎暗了一下，一种低沉的、仿佛很多人在同时窃窃私语的声音，若有若无地钻进她的耳朵。那声音很模糊，听不清内容，却带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
她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觉得这次“召回”的东西不对劲。她再次举起相机，想对着墙壁再拍一张，看看能否覆盖掉这异常。
然而，取景器里的景象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不再是空墙，也不再是单一的过去影像。
墙壁的表面，像水波一样扭曲起来，无数破碎的画面、重叠的人影、无法辨认的色块在上面飞速闪烁、交融。她看到了外婆年轻时的脸，看到了陌生的邻居，看到了自己童年时哭泣的样子，看到了父母争吵的片段……所有这些记忆的碎片，被粗暴地搅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疯狂的视觉噪音。
同时，那窃窃私语声陡然放大，变成了无数声音的叠加——笑声、哭声、争吵声、叹息声——尖锐地冲击着她的耳膜。
“不……停下……”她感到头痛欲裂，扔下相机，双手捂住耳朵。
但声音并未消失，反而越来越响，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人挤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向她倾诉、咆哮。房间里的温度也在急剧下降，墙壁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水珠，像冰冷的汗水。
她惊恐地看到，那个原本己经消失的外公的搪瓷杯，再次出现在五斗柜上，但这一次，杯身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她童年那个红色发卡，也重新出现在梳妆台，但蝴蝶结扭曲变形，颜色变得暗红如血。
这些被“召回”的过去，正在变得不稳定，甚至……扭曲。
她意识到，这台相机不是在温柔地打开记忆之门，而是在粗暴地撕裂时空的帷幕。每一次快门，都可能释放出一些无法控制、甚至充满负面能量的“回声”。而刚才对着空墙的那一下，似乎捅了一个马蜂窝，释放出了累积在这栋老楼里、所有住户漫长岁月中沉淀下来的、混乱而无意识的集体记忆残响。
“滚开！都滚开！”她崩溃地大喊，试图驱散那些无形的存在。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越来越响的噪音里。房间的家具开始轻微震动，墙皮簌簌落下。在一片混乱的视觉和听觉风暴中，她隐约看到一个特别清晰、也特别让她恐惧的影像在墙壁的混沌中反复闪现——
那是外婆，但不是她记忆中慈祥的样子。影像里的外婆面容扭曲，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她死死地盯着沈婕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拼命地呐喊着什么，却没有声音传出，只有口型。
沈婕死死盯着那口型，辨认着。
“……毁……掉……”
外婆在说：“毁掉它！”
就在这时，那台被沈婕扔在地上的“红梅”相机，突然自己震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嗡鸣。它的快门按钮，开始一下、一下地……自动空按！
“咔嚓——咔嚓——咔嚓——！”
没有胶卷的的空转声，此刻却比任何声音都可怕。随着每一次空拍，房间里的异象就加剧一分，那些混乱的影像和声音更加狂暴，墙壁上甚至开始浮现出清晰的、如同抓挠留下的血痕！
沈婕明白了。这台相机本身，己经成了一个不稳定的异常源头。它不再需要操作者，它自己在不断地“拍摄”，不断地撕裂现实，释放出更多、更危险的“昨日回响”！
外婆不是发现了秘密，她是发现了一个诅咒！所以她才会把相机层层包裹，深藏起来！
必须毁掉它！现在！
沈婕强忍着几乎要让她昏厥的感官冲击，扑向那台正在自动空拍的相机。她的手刚触碰到冰冷的外壳，一股强烈的电流般的刺痛感就窜遍全身，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洪水般冲进她的脑海——陌生人的悲喜，老人的孤寂，孩子的恐惧，夫妻的怨怼……这栋楼里几十年的悲欢离合，瞬间几乎要撑爆她的意识。
她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将相机高高举起，狠狠地砸向坚硬的水泥地！
“砰！”
相机外壳碎裂，齿轮、弹簧、镜片崩飞出来。
几乎在相机碎裂的同一瞬间，房间里所有的异象——混乱的影像、刺耳的噪音、冰冷的寒意、扭曲的物件——如同被按下了删除键，骤然消失。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依旧是那个布满尘埃、寂静无声的老房间。五斗柜上没有搪瓷杯，梳妆台上没有发卡，墙壁斑驳却干净，仿佛刚才那场疯狂的噩梦从未发生。
只有地上相机的残骸，证明着一切并非虚幻。
沈婕在地，大口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大脑因为过量信息的冲击而嗡嗡作响，残留的混乱记忆片段像水底的暗流，不时翻涌。
她挣扎着爬起来，不敢再看这房间一眼，踉跄着冲出门外。
阳光刺眼，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正常的现实世界让她感到一丝虚脱的安全感。
可当她走到巷口，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栋即将消失的筒子楼时。
她似乎看到，三楼那个属于外婆的窗户后面，在灰尘覆盖的玻璃内侧，紧贴着一只苍白的手掌印。
以及，一张模糊的、属于外婆的，带着诡异微笑的脸。
一闪即逝。
沈婕猛地转头，心脏狂跳，不敢再看。
有些回声，一旦被唤醒，或许就再也无法彻底沉寂。它们只是潜伏着，等待着下一次……被“拍摄”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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