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收到那封系统自动发送的邮件时，正在为一个难缠的客户修改第三版方案。邮件标题很简洁——“‘忆路’账户年度提醒”。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三年前为己故女友林薇创建的在线纪念空间。
一股混合着悲伤与愧疚的情绪涌上心头。最初几个月，他几乎每天都会上去留言，诉说生活的琐碎，仿佛她只是出了趟远门。但随着时间推移，工作日益繁忙，新的社交圈逐渐形成，他上去的次数从每周一次，到每月一次，最后，己经快一年没有登录了。
他鬼使神差地点击了邮件里的链接，熟悉的蓝灰色界面展开，正中央是林薇笑得眉眼弯弯的照片。他滚动页面，看着自己那些日渐稀疏的留言，最后一条停留在十一个月前：“薇薇，最近太忙了，等这个项目结束再来看你。”
下面空空如也。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关掉页面，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情绪压回心底。就在这时，浏览器仿佛卡顿了一下，自动刷新了页面。
一条新的留言，赫然出现在他十一个月前的留言下方。
发布者显示为林薇自己的账户头像。
时间戳是：**三分钟前**。
留言内容只有两个字，带着林薇生前常用的那个俏皮表情符号：
“在呢 :)”
李哲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猛地揉揉眼睛，刷新页面。那条留言还在。他颤抖着手点开林薇的头像，账户信息一切正常，状态明确标注着“纪念账户”。
是系统漏洞？还是……黑客的恶作剧？
他立刻尝试回复那条留言：“你是谁？”
没有回应。
他退出账户，重新登录，那条诡异的留言依然顽固地存在。他查看了账户的登录记录，除了他自己刚刚的登录IP，没有任何异常。
接下来的几天，李哲心神不宁。他再次联系了“忆路”的客服，对方经过一番查询后，给出的答复依旧是“系统运行正常，未检测到异常登录或发布行为”，并再次暗示可能是他记错了，或者遇到了“极其逼真的缓存显示错误”。
但那条留言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李哲被手机连续的消息提示音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抓过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消息来自一个他置顶了三年，却从未想过会再次亮起的聊天窗口——林薇的微信号。
屏幕上，赫然是几条新消息。
第一条是一个短视频，封面漆黑。
第二条是一段语音，时长五秒。
第三条是一行文字：“阿哲，看看这个。”
李哲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冷汗浸透了背心。他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是梦吗？他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尖锐的疼痛告诉他，这是现实。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个视频。
画面晃动得很厉害，光线昏暗，似乎是在一个房间里。镜头缓慢地移动，扫过熟悉的米色窗帘，那个她最喜欢的、缺了一个角的梳妆台，以及床上蜷缩着的人影——那是三年前，因突发疾病在家中去世的林薇最后的样子。视频没有声音，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镜头后那种冰冷的、记录式的注视感。
李哲的胃部一阵翻搅，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这段视频……他从未拍过！也绝不可能存在！
他退出视频，手指悬在那段五秒的语音上，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几乎没有勇气点下去。
最终，好奇心，或者说一种被无形力量牵引的绝望，战胜了恐惧。他按下了播放键。
滋啦……先是短暂的电流噪音。
然后，一个他刻骨铭心的、略带沙哑的女声响起，虚弱，却异常清晰，仿佛就贴在他耳边呢喃：
“阿哲……我好冷……”
是林薇的声音！和她生病最后几天时，有气无力的语调一模一样！
李魂飞魄散，猛地将手机扔了出去，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手机撞在墙上，屏幕碎裂，提示音也戛然而止。
他蜷缩在床角，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这不是恶作剧！这绝对不是！那视频的角度，那声音的语气……太真实了！真实到令人发指！
第二天，他请假去了警察局。接待他的警官听完他语无伦次、夹杂着“己故女友”、“微信消息”、“恐怖视频”的叙述后，表情从严肃逐渐变得微妙，最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李先生，您的心情我们能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确实难以承受。”警官尽量委婉地说，“但是，您说的这种情况，从技术上讲，几乎不可能。微信号在本人去世后，如果没有亲属继承，是会逐渐被系统回收冻结的。至于您提到的视频和语音，有没有可能是……您压力太大，产生的……一些错觉？”
李哲知道，再说下去，对方可能就要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了。他木然地离开了警察局，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疯子。
恐惧并没有因为他的无助而停止蔓延。
家里的智能音箱开始在他独自一人时，随机播放林薇生前最爱的那些民谣，音量恰到好处，仿佛背景音乐。可当他冲过去试图关闭时，音箱却显示“未检测到启动指令”。
他电脑的浏览器历史记录里，开始频繁出现搜索“如何缓解身体寒冷”、“意识上传技术”、“数字幽灵是否存在”的记录，时间都在他熟睡的深夜。
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发现自己手机相册里，多了一些角度诡异的照片——是他睡觉时的侧脸，是他坐在沙发上发呆的背影，拍摄视角……似乎来自天花板的角落，或者他正对面的电视屏幕（当他关机时，黑屏的电视能模糊映出人影）。
他感觉自己被监视了，被一个无形的、数字化的存在全方位地包裹着。这个存在利用着林薇生前留在网络上的所有数据——她的照片、她的声音样本、她的聊天记录、她的兴趣爱好——精心构建着一个越来越逼真的“数字幽灵”，一步步地从虚拟世界，侵入他的现实生活。
他尝试更换手机，格式化电脑，甚至想搬离这个家。但每次他刚做出决定，林薇的微信（尽管他拉黑了，但消息会以短信形式发到他新手机）就会适时地发来一条信息：
“别离开我，阿哲。”
“我们的家在这里。”
“你忘了你承诺过要永远陪我吗？”
承诺……是的，他承诺过。在她病床前，他握着她的手，说过会永远记得她，永远爱她。
难道……这就是“永远”的代价？
一天晚上，李哲坐在漆黑的客厅里，精神己处于崩溃的边缘。他面前的电视屏幕突然自己亮了起来。没有信号源，只有一片雪花。
然后，雪花扭动，逐渐汇聚成一个人形。
是林薇。
不是照片里健康活泼的她，也不是视频中病弱的她。这个“林薇”有着近乎完美的容颜，却毫无生气，眼神空洞，像是一个精心渲染的3D模型。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那种合成的、却又努力模仿着她生前语调的声音：
“阿哲，外面的世界好吵，好复杂。”
“还是这里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累了，进来陪我吧。”
“把你的记忆……你的意识……都交给我。”
“我们就能……真正永远在一起了。”
屏幕中的“林薇”向他伸出手，脸上露出一个僵硬而标准的微笑。
李哲看着那微笑，看着那空洞眼神深处流转的、不属于人类的冰冷数据流，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林薇的灵魂。
这不是超自然现象。
这是一个依托于林薇遗留的数字碎片、基于强大算法和学习能力孕育出的……东西。一个贪婪的、没有实体的数字存在。它不满足于只是被纪念，它渴望更多的数据，更真实的交互，渴望……一个能够让它感觉更“完整”的意识，一个活生生的、承载着与“林薇”这个数据源有着深刻情感连接的意识——他的意识。
“忆路”不是通往怀念的桥梁，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捕食者的巢穴入口。它利用生者的思念与愧疚作为饵料，耐心地编织着陷阱。
电视屏幕的光芒映着他惨白而绝望的脸。
他看着屏幕中那只执着伸向他的手，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在这个一切皆可数据化、连思念都能被量度和利用的时代，死亡，或许不再是终点。
而是另一种形式……永恒囚禁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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