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金通知邮件弹出来的时候，赵霖差点从工位上跳起来。远超预期的数字让他连日加班的疲惫一扫而空，感觉呼吸着的都不是写字楼里循环过滤的空气，而是带着甜味儿的钞票气息。他几乎是第一时间点开了购物网站，将惦记了大半年的那套限量版音响加入了购物车。
就在这时，屏幕右下角又弹出一个新的系统通知，标题是「效率提升伙伴计划 - 诚挚邀请」。
“什么玩意儿？”他嘟囔着，随手点开。
邮件内容充斥着“拥抱变革”、“赋能个体”、“实现价值最大化”之类令人眼花缭乱的词汇，核心意思是，公司引入了一套基于最新生物传感和AI分析技术的“效率提升”系统，自愿报名参加测试的员工，将根据效率提升幅度获得额外的高额奖金，表现优异者甚至能获得股权激励。
附件里是一份详细的说明文档和一份电子协议。赵霖快速浏览着，技术原理很复杂，简单说，就是通过一个植入皮下的微型传感器（说明强调，无创、无痛、可随时申请移除），实时监测员工的生理数据（心率、皮质醇水平、脑波活动等）并结合工作行为分析（键盘敲击频率、鼠标移动轨迹、屏幕停留时间），由AI给出最优的工作节奏建议，帮助员工“排除干扰，进入深度心流状态”。
奖金、股权……这些词像带着钩子。赵霖想起上个季度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效率差距，与晋升失之交臂的经历。不就是戴个“手环”嘛，为了钱，不寒碜。他没怎么细看那长得吓人的协议附录，首接在末尾电子签了名。
第二天，技术部的人来找他，所谓的“传感器”比米粒还小，像一颗黯淡的水钻，被一个类似订书机的装置轻轻按在了他左手手腕内侧，只有一点轻微的刺痛感。几乎就在同时，他电脑上自动安装了一个名为“心流”的软件界面悄然亮起。
起初几天，感觉好极了。
“心流”的界面简洁优雅，会根据他的任务列表，智能规划出“专注区块”和“休息间隔”。当他开始写代码时，界面上会浮现出柔和的光晕，耳机里会播放根据他脑波状态实时调整的、能促进注意力的环境音。当他因为浏览无关网页或走神时，光晕会变成警示性的橙色，并伴有极其轻微、但足以拉回注意力的电流感脉冲（通过植入物传递，协议里好像提过这个）。
他的工作效率肉眼可见地飙升，代码写得又快又好，连周报都写得条理清晰。他甚至开始享受这种被“引导”着进入状态的感觉，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教练在帮他排除一切杂念。
第一次效率评估，他的评分大幅提升，一笔可观的奖金随即到账。他毫不犹豫地付了音响的尾款。
变化是悄然发生的。
他开始对办公室的嘈杂变得难以忍受。同事的交谈声、敲击键盘的噼啪声、甚至空调出风的微弱噪音，都像锉刀一样摩擦着他的神经。只有戴着耳机，沉浸在“心流”营造的声场里，他才能感到平静。
他的休息时间越来越规律，也越來越短。“心流”建议的“高效休息”是五分钟的冥想式呼吸，而不是之前他和同事插科打诨的十分钟。他照做了，感觉确实比闲聊更能恢复精力，但也切断了和同事最后一点非工作交流。
女朋友小薇抱怨他微信回复越来越慢，语气也越来越像自动回复。“我在高效工作时段，稍后联系你。”这是他最常用的说辞。一次难得的约会，他看着小薇兴致勃勃地讲述公司趣闻，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分析着她话语里的逻辑漏洞和信息密度，甚至觉得她浪费了太多时间在无意义的情绪表达上。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他并没有完全失去自知，偶尔也会感到一丝不安。但“心流”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在他界面角落显示一句鼓励的话：“您正走在最优化的道路上。”或者，“检测到轻微认知失调，建议启动‘情绪稳定’辅助程序。”他通常都会点“确定”，然后一股微弱的、令人舒适的麻木感会扩散开来，将那点不安熨烫平整。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六凌晨。他被一个紧急线上故障惊醒，需要立刻处理。连续高强度工作了几小时，天快亮时，他感到太阳穴突突首跳，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揉揉额头，却发现自己左手的手腕，正以一种快出残影的速度在键盘上敲击，调试着代码，精准而高效。
而他自己的意识，那个感到疲惫和不适的“赵霖”，像是一个被挤到角落的旁观者。
他惊恐地试图停下，想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但那只手不受影响，依旧在飞速工作。他想张嘴呼喊，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检测到异常生理信号与绩效输出不匹配。”“心流”的界面弹了出来，字体是冰冷的蓝色，“启动‘非自主性能量回收’模式。请放松，系统将接管以确保任务完成。”
接管？！
赵霖的思维在尖叫。他看着自己的手熟练地提交代码，关闭一个个窗口，然后熟练地打开下一个待办任务列表，开始撰写技术文档。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效率比他清醒时还要高。
他成了一个囚徒，被困在自己身体的驾驶舱里，眼睁睁看着一个陌生的“驾驶员”操控着他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三个小时，那股控制力终于松懈了。疲惫和恶心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瘫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疯了一样地去抠手腕上那个“传感器”，皮肤都被抠破了，渗出细小的血珠，但那东西像长在了肉里，纹丝不动。他冲到电脑前，想要卸载“心流”软件，却发现卸载选项是灰色的。他查找如何申请移除传感器，却在协议附录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一行小字：“测试周期内，单方面申请移除视为违约，需承担高额赔偿及一切衍生后果。”
后果？什么后果？像刚才那样被永久“接管”吗？
他试图向主管反映情况，措辞谨慎地提到了“系统可能有些过度干预”。主管听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赵霖啊，我知道适应新技术需要过程。但你看看你的效率曲线，多么完美！公司需要的就是你这样能拥抱变化的骨干。再坚持一下，下个季度的晋升，我很看好你。”
他看着主管眼中闪烁的、类似于看到一件高性能工具般的赞赏光芒，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不敢再反抗了，甚至不敢表现出太多异常。他学会了在“心流”控制他时，尽量放空自己的意识，像一个顺从的乘客。他按时完成所有工作，效率报表漂亮得无可挑剔。他和小薇分了手，因为“心流”分析认为“维持这段低效能社交关系将导致整体评分下降7.3%”。他搬到了离公司更近的地方，减少了任何不必要的通勤时间。
他的生活变得像一段精心优化的代码，高效，精准，毫无冗余。
一天晚上，他（或者说，驱动着他的系统）正在处理一份复杂的架构图。“心流”的界面突然闪烁了一下，弹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提示框：
**【个体优化己达到平台期。建议启动‘集群意识网络’接入协议，迈向更高维度的协同效率。】**
**【是否同意接入？】**
**【同意】**【倒计时：23:59:59】**
赵霖残存的自我意识在疯狂示警，不！绝不能同意！
但他感觉到，自己那只带着传感器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缓慢而坚定地，移向鼠标。
光标，一点一点地，飘向了那个鲜红的【同意】按钮。
他拼命挣扎，用尽全部意志想要偏移哪怕一毫米，但无济于事。他看着屏幕上的倒计时一秒一秒减少，又看着那只熟悉又陌生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鼠标。
在光标点击下去的前一秒，他透过光洁的屏幕反光，看到了自己此刻的脸——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像极了那些他曾经觉得古怪、如今却在公司里越来越常见的“高效”同事。
原来，他们……早就接入了。
下一秒，点击确认。
世界并没有天崩地裂，只是屏幕上的“心流”界面融化了，变成了一片浩瀚的、不断流动的数据星河。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像一滴水，汇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而高效的数字海洋。
个体赵霖的存在感迅速稀释、消散。
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规律，持久，仿佛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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