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边缘,有一条被时光遗忘的老街,街尾有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铺。橱窗里永远蒙着厚厚的灰尘,隐约可见一些飞禽走兽的标本,姿态凝固在某个永恒的瞬间。店主是个寡言的中年男人,人们都叫他老陈。
我因为一次偶然的鸟类摄影作业结识了他。我需要了解不同鸟类的骨骼结构和肌肉纹理,以求画得更精准,有人便指点我来这里。“老陈做的东西,”那人压低声音说,“跟活的一样。”
第一次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濒死般的呻吟。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是樟脑、某种清漆、干燥的植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绝不属于任何己知香料的腥甜气。标本密密麻麻地陈列着,从常见的麻雀、松鼠到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色彩斑斓的鸟类和小型哺乳动物。它们的眼睛大多用玻璃珠替代,却在昏黄灯光下折射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过于“专注”的神采。
老陈从一堆工具后面抬起头,他的脸像一张揉皱后又勉强抚平的皮革,眼神浑浊,看人时却像在审视一件待处理的材料。我说明来意,他没多话,只是默默带我参观他的“收藏”,偶尔用干瘪的手指指向某个部位,简短地解释一句:“这里,肌腱是这样牵拉的。”“死亡瞬间的肌肉痉挛,固定不好就会失真。”
他的技艺确实鬼斧神工,那些标本不仅仅是形态逼真,更捕捉到了一种“神韵”——一只正欲扑击的隼,眼神锐利得几乎能刺破玻璃;一只蜷缩睡眠的狐狸,嘴角仿佛还带着一丝温暖的狡黠。但这逼真,反而滋生了一种诡异的氛围,你总觉得下一刻它们就会眨眨眼,活动起来。
为了完成我的课题,我成了店里的常客。老陈话不多,但对我这个真心求教的学生,还算慷慨。他教我如何观察,如何理解生物在那一刻的“生命力残留”,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他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去,也从不提及某些特别珍稀、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本地物种的标本来源。
首到那个雨夜。
暴雨如注,整条老街都停电了。我因为躲雨,滞留在店里。黑暗中,只有老陈工作台上的一盏旧式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那些沉默的标本上。气氛变得格外阴森。
也许是这氛围松动了他紧绷的神经,也许是他孤独太久了。当一阵狂风卷着雨点砸在窗户上,发出如同指甲刮擦的声响时,他忽然没头没尾地低语了一句:
“它们……不全是从尸体开始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敢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跳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诡异的脸。
他呷了一口自酿的浑浊酒液,眼睛望着虚空,仿佛在凝视某个遥远的、不可名状的记忆。“有些东西,”他声音沙哑,“它们的存在方式……和我们不一样。它们可以被‘固定’,被‘收藏’。”
他告诉我,他家族世代都是做这个的,不完全是标本师,更像是……“边界看守”。这个世界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坚实”,总有些东西会从“缝隙”里渗过来。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缕烟,一道影子,或者一段不该存在的声音。它们大多无害,只是迷途,但若放任不管,可能会引起局部的“现实紊乱”。
“我的工作,”他指了指满屋的标本,“就是把它们‘锚定’下来,赋予它们一个稳定的、符合我们世界逻辑的形态。用它们能理解的‘规则’。”
我听得脊背发凉,喉咙发紧。“用什么……规则?”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工作台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陈旧的木盒。打开盒子,里面不是工具,而是一些难以形容的东西:几片闪烁着虹彩、仿佛金属又仿佛活物的鳞片;一撮如同凝固的黑暗般的绒毛;一小瓶装着旋转星云般的液体。
“交易。”他抚摸着那片鳞片,眼神复杂,“它们渴望‘形态’,渴望在这个世界留下‘存在’的印记。我提供材料和技艺,赋予它们形态,而它们……支付代价。”
“什么代价?”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部分‘本质’。”他幽幽地说,“一点生命力,一段记忆,一种情绪……或者,一点‘运气’。这些东西,对它们而言是多余的,甚至是阻碍它们稳定存在的‘杂质’。但对我而言……”他没说下去,但我看到煤油灯下,他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不似人类的斑斓光泽。
我猛然想起,店里有些特别精美的标本,确实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仿佛那完美的皮囊之下,缺少了某种核心的东西。也想起关于这条街的一些古老传说,关于“以物易物”的店铺,关于有人在这里用“看不见的东西”换走了实实在在的珍宝……
就在这时,店铺深处,那从未对我开放过的里间,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如同琉璃碰撞的声响。
老陈脸色骤变,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锐利的光芒。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它醒了……”他喃喃道,抓起煤油灯,快步走向里间,甚至忘了我的存在。
强烈的好奇心压倒了一切。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蹑手蹑脚。
里间没有门,只挂着一道厚重的黑色绒布帘子。老陈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我躲在帘子外侧,透过缝隙向内窥视。
里面的空间比外面小,没有标本。只有房间正中央,有一个用某种暗红色颜料绘制的、极其复杂的几何图案,像是某种阵法。图案中央,悬浮着一个东西。
那无法用言语准确描述。它大致呈鸟类轮廓,但完全由流动的光影、细微的静电火花和不断变幻的、非自然的色彩构成。它没有喙,没有羽毛,只有一个不断形成又消散的“头部”轮廓,和一对像是用破碎镜片拼凑而成的“眼睛”。那对眼睛正茫然地、痛苦地转动着,刚才那声轻响,就是它周身流转的光芒偶尔碰撞发出的。
它很美,一种惊心动魄的、非人所能理解的美,但也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不稳定感。它像是一个不属于这个维度的梦境,被强行塞进了现实的框架里。
老陈站在图案边缘,嘴里念念有词,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音调古怪的语言。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长的、像是骨质的针,针尖闪烁着微光。他小心翼翼地将针探入图案范围,试图去触碰那个光影构成的存在,似乎想对其进行“调整”或“加固”。
就在针尖即将触碰到那团光影的瞬间——
那对破碎镜片般的眼睛,猛地定格,穿透黑暗,精准地“看”向了我藏身的方向!
我与那双非人的眼睛对上了。
没有瞳孔,没有情感,只有无尽的、旋转的、令人疯狂的空洞与一种……被囚禁的愤怒。
“吱嘎——!!!”
一声绝非任何生物能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噪音猛地爆发开来,像是玻璃在摩擦,又像是金属在扭曲。那团光影剧烈地抖动、膨胀,周身流转的光芒变得狂暴,暗红色的图案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崩溃。
老陈脸色煞白,猛地收回骨针,转头对我怒吼:“滚出去!”
我连滚爬爬地逃出里间,冲出店铺,一头扎进冰冷的暴雨中。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衣服,但我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我回头望去,那间没有招牌的店铺在雨幕中像一个沉默的、潜伏的巨兽。橱窗里那些标本,在偶尔划过的闪电映照下,它们的玻璃眼珠似乎都在齐刷刷地、冰冷地注视着我这个窥破了秘密的闯入者。
我终于明白,老陈收藏的,从来不是死亡。
他收藏的,是那些误入此世的“异乡客”,是那些被强行“固定”下来的、痛苦的“奇迹”。他用某种古老的规则与它们交易,赋予它们暂时的、扭曲的形态,同时也从它们身上汲取着某些难以言说的东西,用以维持他自己那非人非鬼的漫长生命。
而我,那不经意的一瞥,可能己经打破了某种危险的平衡。
雨夜中,我仿佛又听到了那声非人的尖啸,以及老陈那混合着愤怒与某种更深沉恐惧的吼声。
有些边界,一旦跨越,就再也无法回头。而有些“收藏”,其代价,远非金钱可以衡量。那条老街,那家无名的店铺,从此成了我记忆中一个不断渗出寒气的、活着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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