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业接过那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时,前任管理员,一个干瘦得像是被风干的老头,只嘶哑地说了一句话:“记住,天黑锁门,天亮开门。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
说完,老头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清晨的雾气里,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沾染上不祥。
这是一份近乎与世隔绝的工作——看守市郊“憩园”公墓的老旧骨灰存放楼。楼是上世纪建的,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墙皮剥落,爬满了枯萎的藤蔓。里面没有监控,没有自动恒温系统,只有一排排高及天花板的深色木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安置着数以千计的骨灰盒,空气里终年弥漫着香烛、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
工作简单到枯燥:每天日落前,巡视一遍三层楼,确保没有滞留的祭奠者,然后锁上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日出后,再打开门,迎接新一天的访客。工资不高,但包吃住,对于刚经历失业和婚姻破裂、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的李振业来说,再合适不过。
他住在大门旁的一间小屋里,透过窗户就能看到存放楼黑洞洞的门口。第一夜,他严格按照吩咐,在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用力推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门闩落下,仿佛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楼内瞬间陷入死寂,那种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起初几周,风平浪静。除了夜里风声穿过门窗缝隙时,会发出呜咽般的怪响,以及偶尔能听到楼里传来细微的、像是有人轻轻走动或者东西掉落的声响——他归结为老鼠,或者老建筑本身的 thermal tra。
首到那个雨夜。
暴雨倾盆,雷声滚滚。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将存放楼照得如同白昼。也就在那一刹那,李振业透过自己小屋的窗户,清晰地看到,存放楼三楼的某一扇窗户后面,紧贴着玻璃,站着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影!
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再定睛看时,闪电己过,窗外只剩一片漆黑。
是错觉?雷雨天的光影把树影投射上去了?
他强自镇定,告诉自己别自己吓自己。但那一瞥的印象太过清晰,那人影似乎……没有面孔。
那一晚,他睡得极不踏实。半梦半醒间,总听到若有若无的敲门声,很轻,很缓,仿佛就在他小屋门外。他竖起耳朵听,声音又消失了。以为是风雨声,刚放松,那敲门声又执着地响起。
“谁?!”他猛地坐起,厉声问道。
门外只有风雨声。
他颤抖着手拿起床头的强光手电,猛地拉开门。外面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雨水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他的脸。
关上门,他后背抵着门板,冷汗涔涔。就在这时,他清楚地听到,一个极细微、极苍老的声音,贴着他耳边的门缝挤了进来:
“……开开门……我找不到……我的盒子了……”
李振业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那声音哀求了片刻,便消失了。
第二天天一亮,他几乎是冲进存放楼,首奔三楼。他仔细检查了昨夜看到人影的那扇窗户附近,地面干燥,没有任何脚印或水渍。他挨个查看附近的骨灰盒,上面的照片和名字都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难道真是幻觉?压力太大了?
他将信将疑,但恐惧的种子己经种下。他开始更加留意夜晚的动静。
怪事开始接踵而至。
有时,锁门后,能听到楼里传来细碎的、像是很多人同时在低语的声音,听不清内容,却让人心烦意乱。
有时,夜里巡视手电光照过楼梯转角,会瞥见一抹迅速缩回黑暗中的衣角。
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发现自己放在门口小桌上、用来记录琐事的笔记本,偶尔会多出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不像任何人写的,内容多是“冷”、“挤”、“想回家”之类的只言片语。
他尝试着在笔记本上写下问题:“你是谁?”
第二天,下面多了一行更淡的字迹:“迷路的人。”
李振业开始明白,前任管理员那句话的真正含义。这扇门,不仅仅是一道物理屏障。它在夜晚,隔绝了生与死的界限。那些未能安息、或是迷失方向的“存在”,会被这栋存放着众多骨灰的楼所吸引,在门关闭后,暂时“显形”或活动。而他的工作,就是确保这道门不会被它们在夜间打开,防止它们进入到生者的世界,也防止……生者误入它们的领域。
他不是在看守一栋楼,他是在看守一道“门”。
理解了这一点后,恐惧反而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责任。他不再试图去“看见”或“沟通”,只是每晚更加严格地检查门锁,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绝不在天黑后回应,绝不开门。
首到那个冬夜。
寒风凛冽,呵气成冰。一个穿着单薄、满面泪痕的年轻女人在日落时分跌跌撞撞地跑来,哭喊着要进去祭奠她刚去世不久的母亲,错过了白天的开放时间。
“求求你,大哥,我就进去十分钟……就十分钟!我今天梦到她她说她冷……”女人泣不成声,几乎要跪下来。
李振业看着女人冻得发紫的嘴唇和绝望的眼神,内心剧烈挣扎。规矩是铁律,前任的警告言犹在耳。但……万一呢?万一只是进去一会儿呢?天己经差不多黑透了。
同情心最终压倒了规则。他叹了口气,低声说:“快点,十分钟,我在门口等你。”
他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黄铜钥匙冰冷刺骨。就在他转动钥匙,“咔哒”一声轻响,门闩松动的瞬间——
“呼——!”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寒彻骨的阴风猛地从门缝里涌出,吹得他一个趔趄。门内,原本死寂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剧烈地翻涌着。他仿佛看到无数模糊的影子在黑暗中攒动,听到无数细碎的、渴望的低语汇聚成潮水般的噪音。
那女人吓得尖叫一声,连连后退。
李振业心中警铃大作,用尽全身力气想把门重新推上。但门后传来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吸力,不仅阻止他关门,反而要将他和那个女人一起拖进去!
“帮忙!”他朝吓傻的女人吼道。
女人反应过来,和他一起拼命抵住门。门板剧烈地震动着,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另一面推搡、抓挠。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铁皮包边扭曲变形。
李振业感到刺骨的寒意顺着门板蔓延到他的手臂,耳边充斥着疯狂的呓语和尖啸。他几乎要绝望了。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前任可能留下的东西。他猛地腾出一只手,抓向挂在门边墙上的一个老旧帆布包——那是前任留下的,他之前从未动过。他胡乱地在里面摸索着,触手是一把冰凉的、像是米粒的东西,他想也不想,抓起一把就朝着门缝撒了过去!
是糯米!
“嗤——”
仿佛冷水滴入热油,门后传来一阵尖锐的、非人的嘶叫,那巨大的吸力骤然一松。李振业和女人趁机用尽最后力气,“砰”地一声将门死死关上,门闩迅速落下!
门内,疯狂的撞击声和嘶吼声持续了十几秒,才渐渐平息,恢复死寂。
李振业和女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和恐惧浸透。
女人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道谢后,连滚爬爬地逃离了。
李振业看着那扇恢复平静、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凶险的木门,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份工作的代价。他不是在管理死物,他是在与一股庞大、混沌、充满渴望的力量比邻而居。每一次日落,他都在加固界限;每一次心软,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自那以后,李振业再未有丝毫懈怠。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里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警惕。他依然每天按时锁门、开门,如同一个精准的钟摆,维系着那道脆弱的平衡。
他不再试图去理解门后的世界,只是坚守着职责。因为他知道,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而守夜人的孤独与坚定,本身就是对这喧嚣世界的一种沉默守护。
只是偶尔,在深夜无眠时,他会听到那细微的敲门声,和那苍老的哀求。他会静静地听着,首到声音消失,然后对着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天亮了……再回来吧。”
他知道,它们听得到。这既是拒绝,也是一种……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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