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知道了。”
谢无妄的声音很轻，落在死寂的院落里，却比方才那镜魇的尖啸更让林昭感到刺耳。那不是询问，不是辩解，只是一句平淡的陈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漠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林昭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大脑，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和一种近乎耳鸣的嗡响。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了！那声“本座”，那拂袖间湮灭镜魇的绝对力量，那吞噬怨灵时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姿态……这一切都像无数把冰冷的凿子，将他过去近一个月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所有信任，凿得粉碎，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令人恐惧的真相——
谢无妄，是鬼王。百年前掀起滔天波澜，被正道围剿的幽冥判官。
那个会拉着他袖子，怯生生说“昭昭我怕”的柔弱孤魂，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彻头彻尾的谎言！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被愚弄的耻辱，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腾、灼烧，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猛地抬起头，眼眶因为激烈的情绪而泛红，死死盯住几步之外那个黑袍翻卷、气息己然迥异的身影，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压抑的颤抖而变得沙哑异常：
“为什么？”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质问。
“为什么骗我？！”林昭向前逼近一步，手中的桃木剑因他情绪的激荡而发出细微的嗡鸣，剑尖不受控制地指向谢无妄，尽管他知道这或许毫无意义，“装作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跟在我身边，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把你护在身后，很有趣吗？谢、无、妄！”
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
面对林昭几乎失控的质问和那柄颤抖着指向自己的桃木剑，谢无妄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昭，看着这个年轻道士眼中翻涌的愤怒、受伤和不敢置信，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有趣？”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弄的弧度，不知是在嘲弄林昭，还是嘲弄他自己，“或许吧。看着一个青云观的小道士，信誓旦旦地要保护一个随手就能捏死他的鬼王，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他的语气轻慢，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疏离，刻意地刺激着林昭紧绷的神经。
林昭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更狠地攥紧，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他强撑着，眼神锐利如刀，继续逼问：“那你跟着我，到底有什么目的？是为了我这张天生阴体？还是想利用我青云观传人的身份做些什么？！”
这是他现在最恐惧的猜测。一个鬼王，屈尊降贵伪装成弱小鬼魂，潜伏在一个小道士身边，除了有所图谋，他想不到别的理由。
谢无妄的目光在他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望向院落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飘忽了些：“目的？一开始，确实有。”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让林昭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百年前那场围剿，我伤得很重，魂源破碎，近乎湮灭。”谢无妄的声音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八岁那年，你把我‘捡’回青云观。天生阴体，对于我这等残魂而言，是绝佳的温床和……补品。最初，我确实想过，待在你身边，汲取你的阴气修复魂源，甚至在必要时……吞噬你，以求快速恢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林昭的心里。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利用，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他所以为的善意收留，在对方眼中，不过是送上门的疗伤圣药！
一股冰冷的绝望夹杂着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林昭嘶声问道，声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尖锐，“这一个月来，你有的是机会！”
谢无妄沉默了。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残留的、镜魇湮灭后的细微尘埃。他背对着院内残破的景致，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寂。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真实的困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是啊……为什么没动手呢？”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林昭，那双总是盛着伪装或冰冷的眼眸里，此刻竟流露出几分真实的茫然。
“或许是因为，你太吵了。”他给出了一个近乎荒谬的理由，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整天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些傻话，画些蹩脚的符咒，还总把自己弄得一身伤……麻烦得要命。”
林昭愣住了。他预想了无数种答案，或许是时机未到，或许是忌惮师父，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完全不符合鬼王身份的、近乎任性又带着点别扭的回答。
“就……就因为这个？”林昭觉得荒谬绝伦，怒火都卡壳了一瞬。
“不然呢？”谢无妄反问，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嘲弄，“难道你以为，是因为你这小道士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让我这个活了上百年的鬼王，对你一见倾心，舍不得下手了？”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戏谑，刻意将两人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扭曲成一种可笑的可能性。
林昭的脸瞬间涨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因为某种被说破心事的羞恼。“你胡说什么！”他厉声反驳，握着桃木剑的手更紧了。
谢无妄看着他羞恼的样子，眼底那丝茫然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让人看不透的情绪。他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个关键人物：
“而且，你以为玄清那老家伙，真的对你捡个‘孤魂’回去一无所知吗？”
林昭浑身一震：“师父？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谢无妄走近几步，无视那柄依旧指向他的桃木剑，目光仿佛能穿透林昭的身体，看到他内心深处，“你那位看似把你一脚踹下山的师父，才是这一切真正的布局者。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却默许我在青云观待了十年，默许我跟你下山。这十年，与其说是我在汲取你的阴气疗伤，不如说……是他借你天生阴体之便，以青云观灵气为引，设下了一个长达十年的温养之局，吊住了我这条本该彻底湮灭的残命。”
这个消息，比谢无妄是鬼王更让林昭感到震惊！师父……早就知道？这一切，竟然是师父默许甚至安排的？为什么？
“不可能！师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林昭难以置信地摇头，世界观遭受着接连的冲击。
“为什么？”谢无妄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冰冷和嘲讽，“自然是因为，我对他还有用。或者说，他对即将到来的‘阴阳劫’有所预见，而我这本该消散的鬼王，和你这特殊的阴体道士，是他棋盘上，用来应对劫数的，最重要的两颗棋子。”
阴阳劫？棋子？
林昭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信息量巨大得让他难以消化。他下山是为了历练，是为了明白“何为鬼，为何除鬼”，可现在，他却仿佛一脚踏入了一个早己编织好的、关乎阴阳两界命运的巨大迷局之中，而他自己，连同身边这个危险的鬼王，都只是局中的一部分。
他看着谢无妄，看着他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俊美、却也愈发深不可测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他以为自己在历练，在成长，却原来一首被人，被自己的师父，安排着前路。
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他。愤怒还在，被欺骗的痛楚也未消减，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前路的彷徨。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的、仿佛铃铛般的清脆响声，自院落角落的阴影里传来。
两人同时警觉地转头望去。
只见一只通体漆黑、唯有西爪雪白的猫咪，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踱步而出。它碧绿的眼瞳在夜色中闪烁着幽光，嘴里叼着一枚用红绳系着的、古朴的青铜铃铛。那铃铛随着它的走动，发出细碎清越的声响。
黑猫走到两人中间，放下口中的铃铛，然后歪着头，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碧绿眼瞳，先是看了看浑身紧绷、脸色苍白的林昭，又看了看气息深沉难测的谢无妄。
最后，它的目光定格在谢无妄身上，口吐人言，是一个苍老而带着几分戏谑的老者声音：
“啧，吵完了？玄清那老小子让我给你们捎句话——”
“戏演得差不多就得了，别真把我们家傻小子吓坏了。前路还长，想要破局，就去镇子北边那座废弃的‘阴阳调和局’旧址看看。那里，有你们想知道的部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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