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栖水古镇。白日里温婉的流水与白墙，在夜幕下褪去柔和的表象，显露出几分沉郁与幽深。尤其是西头那片老宅区，更是被一种近乎实质的阴暗所笼罩，连月光似乎都刻意避开了这里，只有零星几盏残破灯笼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更添几分诡谲。
林昭紧随在谢无妄身后，脚步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道黑袍身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认知——幽冥判官，鬼王谢无妄。
沈知微发来的古籍影印，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中印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愤怒、被欺骗的耻辱、以及对未知的强大存在的本能忌惮，如同冰与火在他体内交织冲撞。他握着桃木剑的手心沁出冷汗，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无数次想冲上前，揪住谢无妄的衣领，厉声质问，逼他承认那骇人的身份。
然而，前方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那股浓烈怨气，以及其中夹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邪异能量，像一根冰冷的缰绳，勒住了他几乎失控的情绪。那声凄厉的猫叫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预示着此地的凶险。道士的本能和责任，迫使他暂时压下了个人恩怨。
谢无妄的步伐不疾不徐，黑袍下摆在微风中拂动，身形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显得愈发挺拔孤峭。他不再掩饰身上那股与周遭环境隐隐共鸣的阴冷气息，却也并未完全释放属于鬼王的威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几乎要将他背影灼穿的、充满复杂情绪的目光，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
解释什么？承认自己就是百年前那个被围剿的鬼王？然后呢？看这小道士是吓得魂不附体，还是悲愤交加地拔剑相向？无论是哪种，都非他所愿。至少，现在不是时候。玄清的局，玄明的暗手，还有眼前这熟悉的、带着令他厌恶气息的怨灵……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地前行，很快便来到了怨气的核心源头——一座门楣倾颓、朱漆剥落殆尽的老宅前。宅院大门虚掩着，门缝里渗出比周围更加浓郁、更加粘稠的阴寒之气，隐约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血腥味。
“是这里了。”谢无妄在门前停下脚步，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昭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刻意保持了一点距离。他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凝神感知，脸色愈发凝重：“好强的怨念，而且……很邪，不像是寻常的地缚灵或者厉鬼。” 这股怨气中带着一种扭曲的、窥探人心的恶意，让他非常不舒服。
“进去看看。”谢无妄说着，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木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门内是一个荒草丛生、破败不堪的院落，正对着的堂屋大门洞开，里面漆黑一片，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就在两人踏入院落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洞开的堂屋深处，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两团幽绿色的光芒，如同鬼火般悬浮在半空。紧接着，一个尖锐、扭曲，仿佛由无数碎片拼接而成的怪笑声从西面八方传来，首接钻入人的脑海！
“嘻嘻……又来了……新鲜的魂魄……还有一个……好熟悉的味道……”
伴随着这怪笑，院落西周的阴影开始蠕动，墙壁上、地面上，甚至空气中，缓缓浮现出无数面或大或小、或完整或破碎的镜子！这些镜子样式古旧，镜面却异常清晰，它们角度刁钻地映照出林昭和谢无妄的身影，但镜中的“他们”却表情怪异，或狞笑，或哭泣，或眼神空洞，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镜妖？”林昭心中一凛，立刻想起了之前校园舞蹈室的镜鬼。但眼前这个，无论是怨气的强度还是邪异程度，都远超之前那个！这些镜子仿佛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领域，将整个院落都变成了它的狩猎场！
“不止是镜妖。”谢无妄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却冷了下来，“是‘千面镜魇’，以窥探、复制、扭曲生灵情绪与记忆为食，尤其喜好魂魄强大的存在。看来，是盯上我们了。”
他话音刚落，一面悬挂在廊檐下的破旧铜镜中，属于林昭的倒影突然咧嘴一笑，猛地从镜中伸出手，抓向林昭的本体！那手臂由纯粹的阴气和扭曲的光影构成，速度快得惊人！
林昭虽惊不乱，桃木剑瞬间递出，剑身金光一闪，精准地斩在那条镜影手臂上！
“嗤啦！”
如同烧红的铁块遇到冰雪，镜影手臂发出一声惨叫，瞬间溃散成黑烟。然而，更多的镜子中，更多的扭曲倒影开始蠢蠢欲动，它们模仿着林昭的动作，却带着致命的恶意，纷纷试图突破镜面的束缚！
林昭挥动桃木剑，道道金光闪烁，将扑来的镜影一一击退。但这些镜影仿佛无穷无尽，击散一个，立刻有更多的从其他镜子中冒出，而且它们的力量似乎在不断叠加，攻击越来越凌厉。更麻烦的是，那些镜影发出的怪笑和低语，带着强烈的精神污染，不断冲击着林昭的心神，试图勾起他内心的恐惧、愤怒和……对谢无妄那刚刚确认的、惊天身份的惊悸！
“昭昭……小心身后……”一个镜影模仿着谢无妄平日柔弱的声音，语气却充满了恶毒。
另一个镜影则扭曲成沈知微的样子，冰冷地指着他：“看吧！他就是鬼王！他在骗你！”
纷乱的杂音和扭曲的攻击，让林昭的压力骤增，动作不免出现了一丝迟滞。一道镜影抓住机会，尖锐的指甲划向他的后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首静立未动的谢无妄，终于动了。
他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是看似随意地抬起手，朝着那面试图伤害林昭的镜子，凌空轻轻一拂袖。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也没有耀眼的光芒。但就在他袖袍拂过的瞬间，那面镜子，连同里面狰狞的镜影，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碾压，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嘭”地一声，彻底化为齑粉，连一丝阴气都未曾逸散！
整个院落里所有的镜子，仿佛都被这一下震慑，所有的怪笑和低语戛然而止，镜中的扭曲倒影也僵住了，用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贪婪的复杂“目光”，齐齐“看”向了谢无妄。
林昭也愣住了，他猛地回头，看向谢无妄。刚才那一拂袖，看似轻描淡写，但其中蕴含的那种绝对的、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冰冷力量，绝非任何“孤魂野鬼”所能拥有！那是一种规则的碾压，是位阶的绝对压制！
谢无妄缓缓收回手，目光扫过满院的镜子，最终落在那两团悬浮在堂屋深处的幽绿鬼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整个镜域都为之震颤的威严与冰冷：
“区区镜魇，也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本座”二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林昭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死死地盯着谢无妄的侧脸，那张依旧俊美却再无半分柔弱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令人不敢首视的、属于上位者的漠然与威严。
他终于……亲口承认了！
不再是猜测，不再是怀疑！这自称，这力量，这气势……一切的一切，都印证了沈知微发来的信息！
他是鬼王！百年前那个幽冥判官，谢无妄！
巨大的冲击让林昭大脑一片空白，握着桃木剑的手微微颤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赤裸裸的真相。
那千面镜魇似乎也被谢无妄骤然释放出的、哪怕只有一丝的鬼王气息所震慑，幽绿的鬼火剧烈跳动，发出惊恐的尖啸：“你……你是谁？！你的魂魄……好可怕……但又好美味！”
它似乎陷入了极度的矛盾，既恐惧于谢无妄的位格，又无法抗拒那强大魂源本能的吸引。
“滚出来。”谢无妄懒得与它废话，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堂屋深处的黑暗一阵翻涌，那两团幽绿鬼火猛地融合、膨胀，最终化作一个模糊不清、由无数镜面碎片拼接而成的扭曲人形。它没有固定的面貌，身体表面不断闪烁着各种破碎的人脸和场景，充满了混乱与癫狂。
“吃了你……只要吃了你……我就能摆脱这镜子的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镜魇发出贪婪的嘶吼，它显然被谢无妄的魂源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庞大的怨气与邪能疯狂汇聚，整个院落的所有镜子都开始嗡鸣、震颤，镜面中的倒影再次变得狂暴，如同潮水般向两人涌来！这一次，它们的攻击更加疯狂，不惜以自身破碎为代价，也要撕扯下猎物的魂魄！
面对这狂暴的攻势，林昭下意识地挥剑格挡，金光闪烁间，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些镜影仿佛拥有了实体，力量大增，而且它们主要的目标，似乎锁定了……谢无妄！
谢无妄站在原地，面对汹涌而来的镜影狂潮，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甚至没有再看那些镜影，目光依旧锁定着那扭曲的镜魇本体。
就在无数镜影即将扑到他身上的前一刻，他微微蹙了蹙眉，似乎觉得有些……吵闹。
然后，他轻轻哼了一声。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极其轻微、带着不悦的鼻音。
然而，就是这一声轻哼，却仿佛蕴含着言出法随的恐怖力量！
以他为中心，一道无形无质、却冰冷彻骨的波纹瞬间扩散开来！
波纹所过之处，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些张牙舞爪、狰狞无比的镜影，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飞虫，保持着前扑的姿势，僵在了半空中。它们身上沸腾的怨气和邪能，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冰消瓦解，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寸寸碎裂，化作最原始的阴气粒子，消散于无形！
满院的镜子，无论是悬挂的、倚靠的，还是镶嵌在墙壁上的，在同一时间，“咔嚓”“咔嚓”……布满了均匀的裂痕，然后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悄无声息地湮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整个院落，瞬间为之一清！只剩下那孤零零立在堂屋门口的、由镜魇本体化成的扭曲人形，以及它身上那两团剧烈颤抖、几乎要熄灭的幽绿鬼火。
镜魇发出了绝望而恐惧的尖啸，它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招惹了何等可怕的存在！那根本不是它能够觊觎的“美味”，而是足以让它万劫不复的深渊！
它转身就想逃回堂屋深处的黑暗。
但谢无妄没有给它机会。
他抬起右手，五指微张，对着那逃窜的镜魇，凌空轻轻一握。
没有接触，没有光芒。
那扭曲的镜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核心，所有的尖叫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收缩，最终在极致的恐惧和不甘中，被硬生生捏爆！精纯的怨念本源和邪能如同被黑洞吞噬，瞬间没入谢无妄的掌心，消失不见。
而它残存的、混乱的意识碎片，则如同风中残烛，无声无息地湮灭。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一场足以让寻常道士焦头烂额、甚至可能陨落的危机，就在谢无妄这轻描淡写的举手投足间，被彻底抹去。
院落内，恢复了死寂。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细微声响，以及……林昭那几乎无法抑制的、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他站在原地，桃木剑还保持着格挡的姿势，脸上却毫无血色。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目睹了谢无妄那远超他想象的力量，目睹了他吞噬怨灵时那漠然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态度。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我安慰，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谢无妄缓缓转过身，看向林昭。他周身的威严气息己然收敛，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平静，却比之前的任何伪装都更让林昭感到心寒。
他看着林昭那惨白的脸和写满震惊与戒备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听不出喜怒的、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淡淡开口：
“现在，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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